更新时间:2019-04-02

地久天长:绵绵探望前世今生

《地久天长》公映版长达175分钟，对观众的膀胱是一次艰巨的考验。我非常幸运地顺利看完了，想到上一次在电影院看几乎同等长度的国产电影还是《黄金时代》，已经是四年半前。
非常实在地说，时至今日，我早已养成了看电影前上网看一下除了剧情以外的基本信息，却忽略几乎所有线上线下宣传的习惯，这有助于获得对电影主创背景的大概认识（当然对王小帅是足够熟悉），同时亦不至于受到倾向性太过明确的资讯轰炸干扰，影响对影片的直觉判断。因此我也坚信，对《地久天长》的好感，绝不是追随打分网站主流量的人云亦云。
这电影的故事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刘耀军夫妇的独子刘星在与同厂工作、住同一栋筒子楼的好友沈英明夫妇的独子沈浩在玩乐过程中进入禁区，导致刘星死亡，这一事件构成两家绵延数十年的心结。电影不动声色地不断穿梭于现在与沟渠的时空，呈示由上世纪八十年代起迄今的工人阶级生活场景与人际交往，特定历史土崩瓦解，所有情感被刘耀军夫妇永远深藏，伴随他们离开内蒙，远赴东南沿海。逝去儿子的幽魂，化为任何形式都无法替代的思念，直到他们再度回到老家。
被中国电影史的宏大叙事部分反复灌输的论者很容易将王小帅及其“第六代”导演身份固化为一种永恒静止的刻板印象，这种认识观在今天已经基本失效。“代际划分”本身就带有非常浓重的改革开放初期为电影新青年正名的意味，今天的新导演似乎已经不需要这样的激励来催动人生，因而既成的代际与代际特色，理当跟随时代风向的转变而成为历史本身。正如《地久天长》中借刘家与沈家的恩怨，将过去三十年的人文风物一一铭刻于银幕之上。王小帅的作品一以贯之书写特定时代的“遗老”群体，他们的青春热血经已成为烟云，然而他们的精神未老。在此片中，则是一种意图将过去现在一网打尽的企图。
最近看香港电影资料馆主持修复的许鞍华电影处女作《疯劫》，令人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颇受争议的编剧细节，而在于无痕剪接时空所给予观众的余味，几乎毫无疑问，这并非华语影坛的发明，但用于讲述中国人故事，似乎具备了特殊兴味。《地久天长》几乎不带任何闪回色彩的跨时空段落剪辑，看似杂乱无章，事实上我反倒认为是试图以陌生化的影像组接清洗历史伤口的杂质。不无赘言，任何一种在今天被言说的历史，不管出自谁人之口，都容易令接受者对过往，尤其是未曾经历过的过往产生某种过度想象，比如过度美化民国风骨或1980年代的生活，比如过度妖魔化特定时期的市井面相，实际上大部分人在判断历史时，都会不自觉戴上有色眼镜。具体到《地久天长》亦如是，无论创作者的初心如何，呈现于影音结构下的历史，必然带着天然的滤镜，但若不断将往事与今日对撞，则能在一定程度上产生反思的空间。影片中王景春与咏梅饰演的刘耀军夫妇，在最后沈浩的告白关头的教科书级表演场景，若没有其前漫长的一点一滴铺垫，是很难成立的。80年代听录音机跳舞，音乐下各色人等的态度、对打二胎的毫无商量余地的拉锯、沈英明的妹妹沈茉莉与刘耀军夹杂爱恋与愧疚的情起情灭以及在福建叛逆的刘家养子“星星”的逃离，各种幽微的潜在联系，于时间的通道内穿针引线，构成一部大历史的小风云。
影片的演员堪称近年来王小帅电影中表现最佳的阵容，获封柏林影帝影后的王景春和咏梅自不待言，齐溪、艾丽娅甚或新生代的杜江、王源，无不予人恰到好处的好感。因应故事发生的内蒙背景，咏梅、艾丽娅这样兼备资历与实力的内蒙古演员，先在地提升了影片塑造假定性的质感。当然，我绝不否认，《地久天长》所涉及的中社会议题会非常令柏林评委兴奋，但影片自身建立于电视情节剧的叙事模型被拆散重构成为可以绵延于三小时现实时空的影像，是王小帅给予此片最大的美学贡献。
平心而论，以电影创作的娴熟水准而言，《地久天长》还是担当得起这样长度的容量的，纵然包括上坟戏等场面，还是略拖沓了一点，但这仍与影片自身建立的“于无声处听惊雷”式的节奏是一致的，只是效果如何的问题。最后场面，茉莉在异乡对此间连线，举起一个相信绝大多数观众都以为会是某私生子的小孩，构成影片最后一个小悬念。事实上这样的引导在影片其他部分都存在，有些与剧情无关，而与观众的接受紧密联系，比如沈茉莉对刘耀军的情感，究竟是暧昧，还是暗恋，还是基于对沈家一手造成失独悲剧的偿还心态？其中的心理空间谜一般吸引，又如刘家收养的逝去儿子的替身，颇有京剧戏文里“一饭之恩前世缘”的合家欢场景，一再被破坏，又不断被重建，以至于让人以为刘耀军夫妇在漫长的数十年生活中，除了“星星”，别无其他生活，这样的设定，究竟是创作者的有意抑或无心？
但无论如何讨论，《地久天长》对历史缓慢的逼视，同片中对“地久天长”这一不可能达成的愿景本身的执着，都已经达到呼之欲出的程度，这本身已经很能够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