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让娜·迪尔曼》这部伟大的电影一直被一种单调的女权主义叙事所遮蔽,如今我们必须跳脱出女权主义的叙事再次看待这部电影史上无法忽视的作品,把让娜·迪尔曼还给电影。

无视于香特尔·阿克曼的反对,随着战后第二波女权主义浪潮,《让娜·迪尔曼》成为了一个被简化了的女权主义符号,或者说一种标签,《让娜·迪尔曼》和香特尔·阿克曼都被纳入到女权主义的叙事当中,这无疑是一种政治绑架。纪录片《我不属于任何地方》中,她说:“我不想参加同志电影节、女性电影节或者犹太人电影节,我只想参加那些普通的电影节,我做的只是电影,仅此而已。”,讽刺的是,这部纪录片频频出现在女性电影节当中。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 - 香特尔·阿克曼的电影》 剧照

在这种叙事声音中,让娜·迪尔曼被简化成这样几种元素:枯燥的家务劳动,母亲-妓女的二位一体,最终刺死男人。于是这部电影被很容易的串联起一种女权主义的意象:一个不堪忍受家务的女人终于觉醒,一刀刺死了象征男权的嫖客。

并非不能这样理解,好的艺术本身就具有多义性,香特曼本人至少承认了部分女性主义的内容,比如婚姻是某种程度上的长期卖淫「1」,但这种简化的理解忽略了导演本人的真正创作意图,也遮蔽了电影本身的创造性和让娜·迪尔曼这个人物的复杂性。

秩序,失序

秩序和失序在这部电影里是一个具有张力的对子,客厅中不知何处而来的闪烁的警灯,在一开始就用电影的语法展示出某种不确定性,暗示了这种张力最终的爆发。失序是在第二天开始的,让娜诸事不顺,但最为重要的失序是一个导演暗藏的镜头:让娜第二天接待嫖客,关门,镜头一切,房门打开,但此时已经从白天切换到了晚上,她甚至烧糊了饭。如何解释这个镜头,为何卖淫用了如此长的时间,为何她能忘记了正在烧的饭?答案只有一个——让娜在卖淫中感受到了性的愉悦。这点在香特尔的访谈中,也得到了导演的确认。「2」

在某种程度上,秩序和失序的力量同等重要,没有秩序的重量,失序就难以发生。让娜通过劳作来维持秩序,但失序的力量一直在暗流涌动。一方面,枯燥的劳作日积月累地消耗着她,损害着她,另一方面,她在日常的仪式般的优雅的劳作中,找到了自身的价值。劳作,在这里不仅仅是对女性的禁锢,也同样是她存在的依托。

作为家庭主妇的豆瓣友邻posyparty,一方面憎恶日复一日的家务,但另一方面她到看电影里的让娜忙个不停、有条不紊地做那些琐事,却有一种奇怪的温暖平静,甚至有一种被治愈的感觉,她在评论最后说到:

“在看完全部193分钟后,我仍然时常回想起电影前半段所表现出的安宁和静谧,在那一部分,生活发出近乎甜美的召唤,召唤着一个女人超越疯癫与文明之外释放出她本能的创造性,通过劳作和休息无限接近生存的本质。这是一种无须与死亡对照也能获得的体验,是一个人为自己建立的仪轨。如果这种体验不曾降临到你自己的生活,至少请记住这样一部电影,记住生活在失败、断裂和毁灭之外的另一种表达。”「3」

香特尔在访谈中提到劳作的意义:

“这也是一部关于遗失的犹太仪式的电影,而不仅仅是关于一位执着的女性。……我希望我母亲能保留安息日的仪式,去点亮蜡烛;……这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仪式,它既有力,而且仔细一想甚至还有哲学上的意味。对仪式的理念有关于我们从动物到人类之间的变化。”「4」

历史坐标,以及电影性

如何理解让娜杀人这个行为是理解这部电影最为关键的地方。在这里,我想先不用急着给出意见,而应该先跳脱出电影,看看这部电影所处的历史环境。

1968年,香特尔拍出处女作《我的城市》的时候,正值法国68运动如火如荼之时,那是理想主义的高潮,也是理想主义幻灭的开始。萨特的存在主义不再是一种人道主义,欧洲的价值开始进一步失序,结构主义开始走向历史的舞台。菲利普·加瑞尔在悼念香特尔的文章里称他们是后68的一代,“我们认为作为批判社会现象的一种方式,这样会非常落俗。……有点精英主义的意思,但也不迎合资产阶级,也不对获得社会成功趋之若鹜,甚至不从属于任何一种权力结构。” 而1975年,香特尔带着《让娜·迪尔曼》再次踏上美国的时候,米歇尔·福柯没有陪同他的伴侣丹尼尔•德菲尔去中国考察红色革命,而是去了美国的加利福尼亚,那里的左派正在进行一场各个方面的解放和狂欢,尤其是性自由的运动更是开启了福柯后期哲学的转向。

如果我们再次回顾香特尔的艺术生涯,发现她所处的位置正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左派的全面失败,新自由主义的全面兴起,至今再无对手,人在价值多元却也价值崩溃的历史中开始更加迷失,开始愈加从相对主义滑向虚无主义的深渊。熟读拉康、列维纳斯的香特尔不可能不被当时的思潮所影响,而《让娜·迪尔曼》正是一部有着更为宽广视野的、有着其历史自觉的作品。

而《让娜·迪尔曼》绝非一篇社会面向的机械般的论文,它最为显著的是其电影性,是香特曼从女性视角出发,将电影作为一门艺术,为之贡献出的新美学。从美国回来的香特尔更加注重电影的结构性,让娜一步步失序到失控,其节奏犹如乐谱的美感;对空间和时间的创造性处理,更是突破了电影的边界,她将长镜头对准日常的劳作,通过“凝视”表现观众和电影中主体的共同“在场”,日常劳作的复杂性和意义得以在这空间和时间内慢慢呈现;环境声音效果的特殊放大处理是一种心理外化的表现方式;顶光的非常规布光,压缩了景深,人物不再具有感染力,疏离的效果也体现在非日常的对话当中;更不要说反传统,反剧情,反人物大胆反叛,无啻于对当时的电影语言和女性形象的一次革命性的解构。她所带来的全新美学启发了后续一系列大师之作,格斯·范·桑特的《大象》,蔡明亮的《爱情万岁》,阿彼察邦的《恋爱症候群》等等。

可以说,这是一部突破了电影各个方面维度的天才之作。香特尔凭借她敏锐的艺术本能,拍出了这部留名影史地作品,然而她在访谈中强调:

“我在写它的时候,我并不理解《让娜·迪尔曼》……我写完剧本的时候,并不清楚自己写了什么,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她会是个妓女,这包含了我们的一些观点,她是个家庭主妇,是个妓女,仅此而已。……还有就是,我写的时候几乎没有考虑要表达什么观点。我只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来自童年的一些形象非常强烈,我的母亲,我的阿姨,所以这不仅仅是从社会学的角度表达观点。”「5」

母亲是香特尔一身艺术创作的母题,她反叛,她观察,她从母亲那里得到灵感,她创作,但最重要的是她爱她的母亲,她理解爱的复杂性。所以当香特尔将母亲和妓女的身份并置在一起的时候,决非是在控诉什么,或者在有目的地批判什么,她只是本能地展示了人的复杂。

刺向男人的那一刀

杀死让她性高潮的嫖客,本质上是一种激情杀人,并非女性的觉醒,更不是什么政治宣言。现代性的重担以现实和她所不理解的抽象压在她身上,一边是传统的价值,一边是人的解放。妓女的身份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在这里,妓女是一种工作,同让娜的家务并无二致。也正是建立于这样一种价值,让娜才能小心翼翼地在卖淫和生活中找到一种道德地平衡——我卖淫,我机械地使用自己身体,让这个家得以维系,保持人的尊严和生活的秩序。这无疑在刀刃上行走。

让娜最后杀死客人,正是因为她的保守价值不允许让她拥有性高潮,这和被强奸的人产生了性快感带来的羞耻感是类似的,是一种对人的动物性的深深厌恶,正是这种人的道德上的价值要求,正是这种来自于逝去的价值之凝视(请注意梳妆镜前和丈夫的合影),让娜终于崩溃,杀死这个带给她性高潮的男人。香特尔说:

“在她的处境之中,拒绝性高潮就是她最后的力量,她最后的自由空间就是不让性高潮发生。正是因为她高潮了,因为她太虚弱了才无法抵挡……后来一切才都崩溃了。”「6」

她坚持维系的是什么呢?是作为人而不是动物的自由意志,是保守的传统道德秩序。这和女权主义所诉求的可谓恰恰相反。

结语

对她而言,她并没有知性上的理论让自己找一个出口,她只是个家庭妇女,她不懂得现代性中人的异化是如何发生的,也不懂得欧洲价值的失序混乱,更无法懂得在一个流动的现代性当中,作为主体应当如何存在,她唯有困惑,不解,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唯有身体最本能的感受。这感受,便是刺向嫖客的那一刀。所以我们看到,刺死嫖客后,那长达6分钟的长镜头中,终日奔忙不停的在黑暗中开灯关灯(一种隐喻)的让娜终于坐了下来,一个惊恐的、不知所措的现代人的面容在电影中浮现出来。

我更认同《让娜·迪尔曼》是一种女性主义电影——它是女性拍的,拍的主体是女性,反映了一个女性乃至人类在现代性中的幽暗和复杂,是一种知性的,奉献的作品,而不是强调政治性的、运动式的女权主义,它并不诉求索取什么,而女权主义从中索取了太多。

「1」《香特尔·阿克曼:洗碗和谋杀的强度在电影中是同等的》

里奇:女性把婚姻当作卖淫,你这样觉得吗?你觉得卖淫是更极端的性描绘吗?

阿克曼:是的,一些女权主义者说,你不可能跟一个男人做爱而不出卖自己。我不太确定。他们还说你很容易被强奸的,这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在婚姻里,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

「2」《香特尔·阿克曼:洗碗和谋杀的强度在电影中是同等的》

阿克曼:随着第二位客人的出现,有些事情开始不一样了,那是一次性高潮,尽管我没有把它表现出来,但是它激发了后面发生的所有事。

「3」《让娜·迪尔曼》,以及失常的日常

「4」香特尔·阿克曼:睡衣采访

「5」 同「1」

「6」 同「1」


让娜·迪尔曼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1975)

又名:布鲁塞尔1080商业街23号让娜·迪尔曼 / 主妇日志(港) / 珍妮德尔曼(台)

上映日期:1975-05-14片长:201分钟

主演:德菲因·塞里格 亨利.斯多克 雅克·多尼奥-瓦克罗兹 香特尔·阿克曼 Yves Bical Jan Decorte 

导演:香特尔·阿克曼 / 编剧:Chantal Akerman

让娜·迪尔曼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