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慰藉·历史的雾霾
——《城市广场》的科学、信仰和正义
文=空语因明
唯有哲学,带来自由的正义,
却总有人被奴役,甚至被,虚浮的哲学奴役。
——《哲学悲剧集》页七

在哲学所遇到的悲剧遭遇中,希帕蒂亚之死要比苏格拉底之死可悲得多。如果说苏格拉底之死成为哲学寓言,那么希帕蒂亚之死则铭刻了文明的顽疾。他们都是由于不信世俗秩序中的神灵,并且被认为蛊惑人们的想法,而被谋害的。苏格拉底被审判,因为被认为不信城邦的神,而被判死刑。至少,苏格拉底可以申辩,审判是按照文明的方式,按照当时的程序正义来进行的。而且那些污蔑苏格拉底的人,后来遭到了报复。然而,希帕蒂亚之死,却是被残忍的基督徒们,以野蛮的方式杀害的——据说她的头发被硬生生地拔掉,皮肉被刮去,残骸被侮辱。而且那些进行残忍谋杀的基督徒们并没有被报复。相反,那些信徒更可能觉得自己在进行一场圣战。现在,基督徒们漫布世界,甚至占领了历史纪年。恰似抗争之人面对着命运的诡计,哲学理智沉浮在历史的雾霾中。
《城市广场》讲述了希帕蒂亚被谋害的过程。虽然这个电影故事不能被当做历史纪录片来看,部分情节作了简化和浪漫化处理,但是它展现的精神还是可靠的。它展现着,希帕蒂亚的哲学精神;它展现着文明与野蛮交织的历史精神,在希帕蒂亚之死事件中,由偏执的宗教信仰驱动的群民(基督徒们)的疯狂,对理智文明的破坏。除了世俗情感的线索外,该影片主要由两条情节线索构成,一方面是希帕蒂亚在哲学中获得的慰藉,她对哲学-科学的热情,在哲学-科学研究上的探索,另一方面是希帕蒂亚在历史尘暴中的脆弱,她在与偏执的基督教信仰对抗中的惨败,以至于惨死。其实,世俗情感的线索也已经渗透在这两方面线索里了。
【哲学的慰藉】
影片《城市广场》从宏阔而静谧的太空开始,希帕蒂亚在课堂上讲述着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虽然影片开始的希帕蒂亚讲述的是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但她实际上是个著名的新柏拉图主义者,她进行天文观测和数学研究。亚里士多德更加重视地球-经验秩序,柏拉图主义更加重视天文-数学秩序,恰似拉斐尔在《雅典学院》里绘画的那样,柏拉图以手指天,亚里士多德用手覆地。它们之间看似冲突,实际上是互补融贯的。亚里士多德主义认为天体按照完美的圆周运动运转,而地球上的事物则被各自的自然位置所“牵引”。柏拉图主义认为人间事物是不完美的,应该用数学或理型去认识太空和现实。
与静谧的太空相比,人世则显得纷乱而吵杂。哲学-科学的起源就在对太空-人世的沉思,太空的有序运转是自然的理智的体现,自然的理智为人世的纷争提供了参照。人世总归是缺陷的,而哲学在沉思中发现了理智的完美。甚至可以说,对应沉思中的完美精神而言,现实世界在本质上患有精神缺陷症,世界就是巨大的精神病场。哲学是一种理智疗法,为在人世纷杂中苦恼的人提供疗愈或慰藉。

在某种意义上,基督教和其它某些超越民族的宗教,其中蕴含的精神里也有类似的看法,将尘世看作精神缺陷场,为信徒提供慰藉。然而,哲学的慰藉与宗教的慰藉有很大的区别,哲学的理智有更优越的生命力,哲学不会给某些人编撰出来的神怪故事提供专断的权威,哲学也不会纠结应该怎么处理某个先知的人性和神性之间的关联。在《城市广场》故事的历史背景中,关于耶稣的神性和人性之间的关联的争论是引发纷乱的原因,而这并非只是信仰上理解差异的冲突,更是为获得世俗权力而进行的争端。
与宗教相比,哲学更具包容,但不会包容蒙昧。这大概也是宗教能获得更大权力的缘故之一,让人盲从,奉献自己的力量。虽然在哲学的开端,哲学理智就已经批评人神同形同性论的看法,但是宗教神话和世俗的融洽并不是哲学所反对的。哲学中往往也会陈述神,但那往往是自然理智的象征。在影片《城市广场》中可以看到,希帕蒂亚的学生中既有基督徒也有异教徒,他们通过分享柏拉图主义的理智而融洽相处。《城市广场》给出一种感觉,似乎希帕蒂亚只是个教师,更多关心的是自己的学生,偶尔通过自己和执政官的友谊去发表看法。不过实际上,希帕蒂亚是个公共知识分子。根据当时的编史作家的叙述,希帕蒂亚也会在亚历山大城的城市广场上向任何有兴趣的听众宣讲哲学。当时的亚历山大城是一个混杂许多种信仰的城市,如果没有共同理解的思想基础,难免会有冲突。而哲学就可以在基督徒和异教徒之间提供可理解的思想基础。向公众宣讲哲学可以被看作是维系民众秩序的一种努力。然而,这种努力与权力欲或权谋相比是非常脆弱的。
既然一个哲学家在给社会带来和谐的努力中遭到了阻碍,那么就在哲学中获得慰藉。这类似“达则兼济天下,穷着独善其身”。但不同的是,“独善其身”缺乏哲学精神。在哲学中沉思,学习和创作为希帕蒂亚带来了难以被剥夺的哲学慰藉。唯有哲学让这个思想者体会到了自由,让她成为自己。希帕蒂亚为此舍弃了世俗的情爱,终生单身,因为与哲学理智相比,处在尘世中身体是不完美的。
希帕蒂亚不仅自己用哲学的慰藉舍弃情爱的慰藉,也教育她的学生,去意识到哲学慰藉超越情爱慰藉的地方。这表现在《城市广场》中,希帕蒂亚拒绝学生求爱的过程。求爱是情爱慰藉所引发的冲动。对此,希帕蒂亚先是比较含蓄地拒绝了他,让这个学生转向对音乐的爱。在当时的哲学语境中,音乐是自然的数学式和谐的体现。这个学生似乎没有领会到这个建议的含义,于是改用演奏音乐向希帕蒂亚求爱。对此,希帕蒂亚则采取了直接的方式,去拒绝求爱者。希帕蒂亚给了这位求爱者一块血布,它象征身体的不和谐或不完美或不洁净,以此提醒那个学生要追求和谐而完美的理智,而不是不和谐而不洁的身体。《城市广场》可能是意识到去表达身体的不洁,带有类似基督教的禁欲主义色彩,并且和现代的意识形态不照应,可能会引起误解,故而对这段话表现得比较含蓄。只是让他追寻真正的和谐。
希帕蒂亚所处的五世纪,正是古典文明终结,基督教文明开始主导地中海文明的时代。希帕蒂亚试图用哲学传播思想的和谐,试图照亮哲学灯塔,但在时间的迷雾中,只能是失败的。那些身体的欲望都难以得到满足,更没接受过多少教育的基督徒,根本难以领会哲学式的和谐,他们已经沉迷于一神教信仰里幻想式的应许。于是,他们推倒毁坏异教徒的神像,烧毁撕毁异教徒的典籍,有《圣经》就够了。然而,对于古希腊哲人而言,《圣经》是野蛮人的记载。《圣经》并不是什么神的启示,而是不同的记录者和幻想家们写成的故事汇编和伦理准则。其中充斥了虚构和矛盾,因此后来人可以从《圣经》里摘取几段话,进行符合当时情境的解释,就会看起来合理了。即便如此,尤其《新约圣经》更多地是文学或伦理内容,它不会告诉信徒们地球是圆的,也不会告诉他们什么是数学实在,不会告诉他们圆锥曲线论。不过明确的是,中世纪知识分子所领会的《圣经》,和文盲所领会的《圣经》是显著不同的。
没有写进基督教教义中的内容,是不能胡乱说的。可能就是因为如此,在《城市广场》中,当一个不了解古典文明的基督教信徒宣称“地球是平的”之类的看法时,曾经跟随希帕蒂亚的男奴虽然知道亚里士多德主义的解释,但也不会告诉这些信徒,如何用目的论来解释地球可以是圆的。几百年后,基督教会采用了亚里士多德对地球和天体运转的解释,并且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观点,不再属于理智,而属于信仰了。
与独裁的宗教不同,宽容的哲学会按照理智去修正理论。《城市广场》虚构了希帕蒂亚反思亚里士多德的地心说理论,发现行星运转的椭圆轨道理论的过程。影片中的希帕蒂亚,在领悟到太阳中心论的可行性和行星的椭圆轨道后,满眼泪光地目视太阳的升起,满怀欣慰。她走出了束缚着灵魂的洞穴,哲学理智像太阳那样明朗,又神秘;似乎永远难以企及,又在不经意间显现。实际上,希帕蒂亚没有什么思想成果流传于世,开普勒发现行星椭圆轨道的过程也没有那么简单。然而,这个情节的意义已经不限于希帕蒂亚自己了。它以虚构而合理的科学成就,让对极端宗教之野蛮的谴责变得直达星空。如果没有极端宗教对文明的破坏,很可能科学发现会提前几百年,甚至上千年。这个情节也让哲学的慰藉,可以在太空中俯视尘世的疯狂。然而,就算她并非貌美,也没有思想成就,希帕蒂亚也更具精神意义。希帕蒂亚的悲剧之感动,不应该是由于她的美丽或她的科学成就,而是她在哲学的慰藉中所获得那种和谐。
【历史的雾霾】
抛开哲学的慰藉,唯有历史的雾霾。
希帕蒂亚之死的意义已经不在于她自己了,甚至已经遮蔽了她自己。有看法认为她的死代表了古典文明秩序的衰亡;有看法认为她的死代表了宗教的邪恶,或极端宗教的邪恶;也有看法不看重她的死,而看重由她的死所导致的她的名气,可以从她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生活经历中看到女性主义的主张或知识分子的价值。影片《城市广场》比较偏重的历史意义是展现极端宗教的邪恶。影片里的基督徒的衣服更像当代的极端主义恐怖分子,而不是古代的信徒。不过对于很多无神论者而言,这丝毫不会减少对古代基督教之疯狂和极端的厌恶。从现代早期开始,希帕蒂亚之死就被无神论者用来谴责和批评基督教体制了。可是基督教已经渗透进了历史,甚至在信徒的心中已经取代了历史,并仍然掌握着某种现实。然而,疯狂并不限于基督教,或其中的极端思想,而在于人们建立秩序的时候所附带的那种野蛮。希帕蒂亚并没有要求现实必须纯粹,我们也不应该要求历史能够纯粹。

城市广场Ágora(2009)

又名:风暴佳人(台) / 穹苍下的女神(港) / 时间之雾 / 阿果拉 / Mists of Time / Agora

上映日期:2009-10-09片长:127分钟

主演:蕾切尔·薇兹 麦克思·明格拉 奥斯卡·伊萨克 阿什拉弗·格尼姆 鲁珀特·伊文斯 

导演:亚历杭德罗·阿梅纳瓦尔 / 编剧:亚历桑德罗·阿曼巴 Alejandro Amenábar/马特奥·希尔 Mateo Gil

城市广场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