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奥斯卡颁奖礼上出现了令人贻笑大方的一幕,压轴大奖最佳电影错误地颁给了大热门《爱乐之城》,经主持人纠正后又重新送回到《月光男孩》主创的手上。这桩意外的丑闻为颁奖礼增添了不少娱乐性,但更重要的是,这一夜让我记住了巴里·詹金斯这个名字。他强烈的美学风格、独特的叙事手法及其对黑人话题的关注,使《月光男孩》打破了传统奥斯卡最佳电影给人的固有印象,他更由此获得了“黑人王家卫”的称号。可惜的是,他之后的《假如比尔街可以作证》未尽人意,过于沉溺这种欧洲艺术片的风格而难以对主题有深入的挖掘,堂堂奥斯卡导演为此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

《假如比尔街可以作证》三年之后,詹金斯卷土重来!这回出手不凡,不再是2小时的剧情片,而是一套由亚马逊资助的10集电视剧《地下铁道》!虽说是电视剧,但是这部三年磨一剑的作品和传统电视剧截然不同。全片分成10个章节,大部分章节一个小时出头,有的仅短短20分钟,更有部分章节可单独拎出来观赏。其电影的质感和独立成章的结构意外地呼应着去年史蒂夫·麦奎因的《小斧子》,麦奎因描述一段被遗忘的英国黑人抗争历史,而这部《地下铁道》则细述发生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残酷黑奴历史。

有别于历史时代剧的写实模式,詹金斯这部作品在诗意的镜头画面魔幻现实的情节里自由徜徉,其间还嵌入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暴力虐待刻画。这绝对是詹金斯至今为止的最大胆的创作实验,在风格上继承了《月光男孩》《比尔街》的细腻诗意,却没有过分沉溺于风格炫耀,反而将其融入到这个黑历史的题材里,使观众不断陷入对美国黑人问题的反思 ,恰好为去年如火如荼的“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提供更理性的思考契机。

▲图索·姆贝杜饰演的黑奴女孩

该剧集改编自同名普利策获奖小说,讲述在19世纪中期的佐治亚白人种植园,一名黑奴女孩和另一个男孩设法逃离出来,并找到传闻中的“地下铁道”,从而踏上了穿州过省的逃亡之旅。一路上她目睹了黑人的遭遇,渐渐看清楚这个国度的真实面目。尽管剧集有公路电影的格局架构,基本上每一集都是以不同州的名字命名女孩的逃亡地,但我不想用“公路电影”这个类型称谓来掩盖这一段触目惊心的逃亡之旅,换用但丁《神曲》里的“炼狱”也许更符合人物的心理变化和命运走向。

既然是逃亡故事,有出逃的黑奴,自然就有黑奴猎手。剧中花去不少篇幅和笔墨来描写这位白人追捕者——Ridgeway(甚至有独立的一章回溯他年轻时的经历)。他对黑奴女孩穷追不舍,女孩不仅发现难以逃脱,还因此陷入恐惧的心理障碍。当然,这不是寻常的追捕故事,尤其是在田纳西的两章,两人的关系出现暧昧的变化,白人猎手带着女孩回到自己家乡,并没有对她施以过分暴力,不知不觉地流露出这个反派人物的人性化一面。两人间这种有趣的互动关系使我联想到智利导演帕布罗· 拉拉因的《追捕聂鲁达》——一部诗意化的专辑类型片,类似地,詹金斯用超现实的手法模糊了猎人与猎物的 关系,徐徐展现出白人与黑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敌对/利用关系。

▲乔尔·埃哲顿饰演的白人猎手

在第九章印第安纳的黑人农场大屠杀一幕,白人猎手出手救了黑奴女孩一命,而在猎手身边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黑人小孩助手,他将猎手视为父亲,最后目睹其死去后伤心地伏在其身上哭泣。白人和黑人之间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刻画耐人寻味。

美国的黑人问题由来已久,这片土地始终对黑人有着难解的敌意,从黑奴时期到当今文明发达的社会,白人看待黑人的眼光里仍带着不少歧视的意味,黑人受到不公平对象的现象时有发生。导演在阐述这个主题时,有意颠覆常见题材里的“白人凝视”角度,尝试用黑人的眼睛去正视白人的暴行,使观众沉浸至这个地狱般的境地。最突出的莫过于第一章里的一场令人不寒而栗的虐杀场景:一名黑奴被鞭打得皮开肉绽,并被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最后一个画面是从这名垂死的黑奴眼中观看白人奴隶主,引出虚幻而讽刺的意味。

▲独特的摄影美学风格

这种“黑人凝视”所营造的美学体验反映在其摄影风格上,自然光的使用、夜景拍摄、逆光画面,摄影机对准人物来回推拉,以及缓慢的移动长镜头,不知不觉地营造出一种催眠效果;再加上导演尤其喜欢拍人脸,大量特写镜头的出现难免被影评人说是王家卫的弟子。片中更突出的是声音的处理:森林里的大火、夜间嘈杂的蟋蟀、打在黑奴身上的皮鞭声、隆隆的地下火车……都给予观众足够的沉浸感,深入到那个极端的环境里,体验黑人所承受的身体疼痛和心理压力。

最核心的手段是象征化。片名所指的地下铁道在现实中无疑是不存在的,但是在片中却具有无比真实的观感,它是备受压迫的黑人团结的象征,女主角通过这个神秘蜿蜒的地下铁路网逃脱白人的追捕。然而,讽刺的是,女主角每一次从地下铁道逃到别的州,抱着希望能获得自由,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残酷的现实击碎幻想:南卡罗纳白人让黑人接受教育,暗藏着残酷的绝育计划;北卡的清教徒憎恨黑人,一律全部杀死;田纳西的荒芜山村像是通往地狱之路;印第安纳远离了纷乱战争,但是黑人农场的民众因民主演讲而招致白人妒恨,酿成一场灭绝的屠杀……

在最具梦幻色彩的第八章,女主角发现自己无法登上火车离开,因为“她只知道逃离,却没有想好去哪里”。这一幕梦境使影片挖掘到另一层深意,这仿佛是黑人命运的缩影,奴隶制最终被废除,但是烙在黑人身体和精神上的伤痕却磨灭不了,这种伤痛注定要世世代代遗传下去。正如影片最后一章复制了第一章的情节,先是回忆女主角的母亲逃离种植园的经历,之后情节接回到女主角带着另一个更年轻的女孩逃出印第安纳,仿佛历史在不断轮回,黑人的悲惨遭遇形成一个闭环。影片主题似乎从黑人被压迫的血泪史转向黑人如何表达诉说身世,正如女主角被车站人员所告知:“火车总是会离开的,但是你还没找到自己的故事。”导演借助这个历经磨难的女主角,希望每一个黑人同胞都能够找自己的话语,将自身的遭遇和希望诉说给所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