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04-09

内布拉斯加:倔老头的幻想不幻灭

就像许多老人总是容易落入老掉牙的骗人把戏，电影《内布拉斯加》里，老伍迪收到一份广告，说他中了一百万美元的彩票，深信不疑的他，不顾老伴凯特的揶揄和两个儿子的劝说，执意要从蒙大拿的比林斯市步行到内布拉斯加的林肯市去领奖。

当再度从街上找到偷溜失踪的父亲，小儿子大卫决定带父亲去完成这个心愿。尽管母亲骂他不长脑子，哥哥罗斯认为是时候把老头送去养老院了，大卫却说，“他不需要养老院，只是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此时的大卫，做着一份卖音响的工作，与女友因为在结婚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而分手，就像他起初跟父亲说的那样，他不能放下手头的一切带他去。而实际上，在并不如意的当下，大卫潜意识里正渴望着一场短暂的逃离，只是理性会告诉他，他没有借口任性，逃避不是中年人应该干的事儿。而大卫眼里父亲需要的活下去的“理由”，刚好为他提供了一个离开的理由。至于老伍迪，恐怕未必真是这么想的，在与漫长岁月彼此消磨之后，无论是出于对生命的厌倦抑或是最后的挽留，活着大概都是一种本能的状态，他还会需要活下去的“意义”吗？

不管怎样，父子俩上路了。在抵达林肯市之前，他们回了一趟故乡，一个经济萧条的小镇，霍桑。固执的老头并不愿重回旧地，仿佛只有林肯是他这辈子最后的目的地。但对大卫而言，霍桑则是非去不可的一站，出于母亲和哥哥的要求，也因为这段旅程中，过去才是令他好奇的未知。大卫企图在这里寻找答案，以解开那些童年生活造成的困扰至今的疑惑。

在故乡的酒馆，他倾诉自己对婚姻与爱的不确定，问父亲，你当时是怎么确定的？而一辈子浑浑噩噩的酒鬼父亲，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从来没有爱过，“我只是和某个总对我唠叨的人共度余生而已”。指责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但争吵也撕破了父子之间的隔膜。

在这之前，我们看到的似乎只有单调、乏味、漫不经心、无能为力，一如电影的黑白色调。生活，如同发生在雷叔叔家的那个定格——死气沉沉的老人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面对电视机神情木然地做一群沙发土豆。如果不是伍迪忍不住在老熟人面前炫耀一回，这一对父子的相互了解，或许就此陷入僵局。

伍迪中了一百万彩票的消息在这个衰败的小镇迅速扩散。当年在汽车修理厂占尽便宜的老拍档艾德，颠倒是非想要趁机敛财；大卫的那些垂涎奖金的姑妈堂兄，也不怀好意地要求伍迪“还债”。这些旁人的闯入让大卫逐渐了解昔日的父亲。尤其是遇见老伍迪的旧日情人纳吉，得知原来他这个失败的父亲，年轻的时候也颇有魅力。他曾是空军机械师，上过朝鲜战场，他虽然沉默，但却非常善良，不懂拒绝，常常被人利用。他与母亲一辈子互相指责，但别人也从来没有机会介入他们的感情。他只是一个不擅长吹嘘的父亲，酒精也不能让他喋喋不休。

露了“财”的老头终于被抢劫了。彩票的真相公之于众。原来这些人眼馋的只是一张并不能兑现的假彩票，他们对老伍迪极尽冷嘲热讽，仿佛是在狠狠嘲讽贪错了心的自己。他们等着看老伍迪的沮丧，谁知他依旧只是沉默，拿回彩票，折好，转身就走，并不见得有多么意外和难过。大卫追出去说，到此为止吧，伍迪固执地回答，一定要去林肯。大卫问，你有足够的钱生活，你又不能开车，你为了什么？伍迪说，我只是想要一辆新货车。大卫又问，那么剩下的钱呢？伍迪说，我只是想要给你们兄弟俩留一些钱而已。

这句话瞬间把我戳中。每年清明扫墓后，家中总有聚会。爷爷过世已有几年，往年这样的日子里，他也许会搬一把藤椅，坐在老房子的天井里晒太阳，看家里人来人往，谈天说地。他永远热衷于操办家宴，但人越多的时候，越沉默寡言。有时候，他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10块钱，把我叫到身边，让我去隔壁的彩票店买两张彩票。姑父们取笑他，这么大年纪了，中了500万又有什么用？他就笑了，我给你们每家一百万，你们好拿去买房子呀。

人们多半把它解读为一个老头的自欺与幻想。是在人生看上去已经毫无希望的情况下，想要奋力抓住的空气；是在生命所剩无几时，希望突然撞大运，好为他这乏善可陈甚至堪称失败的一生，增添某种光彩。就像电影里大卫一开始说的，就像我的姑父们认为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但，即便这些猜测没错，这个理由恐怕也不是为了生命日渐流失的自己，而是为了那些他在乎的、还有长路要走的人。老头只是在对未老的人诉说，那个活下去的理由，那个如何让生命不留遗憾的努力，因为他们长长的生命，显然更需要它。

电影里，老伍迪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但当那种空洞茫然成为一以贯之的神情，却让人看见某种坚定和不惑。他有洞察力，比如儿子提议去看总统山，他说，那些人好像凿着凿着就觉得无聊了，华盛顿看上去就像是唯一一个穿衣服的人，林肯还少了一只耳朵。他反应迅速，儿子在铁轨边找到丢了的假牙，骗他说不是他的，他马上反过来骗了儿子一次。

直至最后，到了林肯，被告知没有中奖，他也是不悲不喜的，那些此前所有人费尽心思让他明白的结局，他其实毫不在意。也许，一个没有未来的老人，才是那个活在当下的人。我甚至愿意相信，这整个旅程，只是老头跟儿子玩的一场刷存在感的小把戏，你知道，他其实有这样的机智。至于能不能拿到100万美金，当然不重要，一顶印着“Prize Winner”的赠品帽子就足够拉风了，更何况儿子还升级了货车，买了他心心念念的空气压缩机。

就是以这样一个大赢家的姿态，他乖乖地回比林斯了。回程，再度路过霍桑，儿子主动让他沿着洋槐大街开一程。透过车窗，他看见老伙计欢声招呼，老对头有些愕然，老情人笑中带泪，他于是朗声跟老兄弟道一声再见，就好像旧时光里从不曾遭遇过冷漠和失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