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天才基本法》有很特殊的位置。还记得是暑假看完全剧后，随即写了一篇随笔。可在那之后很久，这部剧给我的震撼仍未退去，反而如同涓涓细流，不舍昼夜地在心田灌溉。那种难以捉摸、难以复述、难以再现的感慨，慢慢成为一种隐痛，无论是默思抑或行动，都时刻提醒我它的存在。

开学之后，事情渐多，充实的日常生活让我逐渐淡化了对它的感受。可是，正如烈日下蒸发的水渍，虽然无影无踪，但只是变幻了模样，仍然流行于这世间；《天才基本法》的影响，无时无刻不在我身心盘旋。究其根本的原因，可能有些难以启齿，但是说实话，我在看完全剧后，就知道这个答案。现在，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它揭示了淫欲对于众生的决定性支配力量。

这个答案，可能是很唐突和冒犯的。但是，我认为只有清晰地以文字表述出来（用口语或其他办法，都无法那么直接，也难免误解和错怪），才能对得起如此优秀的悲天悯人之作。是的，淫欲——换一个词，恐怕许多人都能接受，那就是“爱情”。虽然，即使是剧作方也强调，“亲情”而非“爱情”才是这部剧的主题，但这也恰巧替我解答，使用陌生而有忌讳的“淫欲”一词，取代“爱情”一词来表达的原因。因为：众生皆以淫欲而正性命，亲子之情的本质，是上一代人的淫欲结果。这淫欲，有正淫、有邪淫，但淫之一字，或以现代化的、更中性的表达：“性”之一字，是支配身心的决定力量。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这是它触及根本的理由。我们来回想《天才基本法》的基本设定：时空穿越。这无比玄幻的设定，其成立的基石，是母女之爱。亦即，林朝夕母亲对林朝夕的无尽的爱的烙印——留给林朝夕遗书的三个血指印。但再追根溯源，这力量何在？来自于，这位母亲，或者说，作为女人的邱月与林兆生的爱情。这爱情，打破了几对关系：林兆生与好兄弟张叔平的友情，以及与岳母冯教授的亲情。悲剧的起源，是张叔平心怀嫉恨，举报林兆生论文造假，冯教授出具意见板上钉钉。林兆生不知告密者，起诉岳母，忽视了待产的邱月。在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芝士世界的林朝夕因此成为孤儿，草莓世界的林朝夕，则因为林兆生（芝士）穿越附体到林兆生（草莓），得以父女团聚。一段不被祝福的爱——林兆生与邱月的爱，是悲剧的根源。

一个清晰的反驳是：爱不被祝福，能说爱错了吗？爱，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实际上，它促成了时空穿越的奇迹。可是，爱也是执着：它招来了悲剧，并以爱之名，推卸了责任。这一点，需要对比才能看清楚：因为穿越结缘，草莓纪江向林朝夕求爱；没有这段经历的二人，则是相安无事的姐弟。同样由于穿越的附带作用，草莓林朝夕成为芝士裴之不能忘怀的沙中珍珠，以至于后者以天才的推理能力，穿越到草莓世界向林朝夕追爱。而作为主世界的草莓世界，裴之与林朝夕的爱情，也是负累重重：裴之背负了母亲的执念，以致罹患精神疾病；林朝夕需要照顾父亲，她不能完全发挥自己的才能。相对比的，是芝士世界的二人，似乎都在职业上成就辉煌——虽然，在爱情上不能安顿。

那么，这些与淫欲有何关系？应该说，《天才基本法》是一部非常干净的剧集，虽然描绘了爱情，但如天空般澄澈。可是，这爱情背后的支配力量是什么？纯粹的性格吸引、命运相会、脾气相投吗？都不是。爱情区别于一切情感的内核，就是淫欲。“有情”众生者，依淫欲而成的情众生也。虽然，这情可以很浓烈，也可以很淡薄：浓烈的，如我们每日看到的社交媒体上，对爱情的露骨表达，以及图片视频的反复刺激；淡薄的，如佛经上描述，相望一眼，便于情满足的天人。可是，无论是我们还是他们，都未得解脱——深受淫欲所缚。近代以来，屡受质疑而屹立不倒的佛经《楞严经》，虽有种种神妙、种种功德，但从护法的立场看，其遭受质疑的真正原因，在于其堂堂正正的“戒淫”：对治众生的习气根本。经文以阿难遭淫术迷幻始，以破魔终。中间文殊菩萨代佛，为娑婆世界抉择最为对治根性的“二十五圆通”，最终选中观世音菩萨“耳根圆通”。而观世音菩萨，据《法华经》，其一大功德便是：“若有众生，多于淫欲，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欲。”

淫欲的缠缚力量，与别的力量不同。另一部深入描绘淫欲力量的杰作《天龙八部》，亦是如此。段正淳屡有艳迹，终于为心爱的女子所亡，可一般读者多是对段王爷献上羡慕之情。虚竹一开始视淫欲为苦恼，冰窟春梦后，不得不出家还俗，旁人也以为羡慕。至于段誉最后头脑清醒，不再追逐王语嫣，更被许多读者视为金庸新修版改动的败笔。其实，那是淫欲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似乎不是邪恶，似乎是你情我愿，似乎是人之常情。欲海回狂，有何必要？况且，淫欲不等于邪淫，至少你情我愿之淫，乃是世间法律所允许的，其可以表现为婚姻家庭，也可以表现为浪迹天涯。这是绝对的私领域，谁能冒犯？

可是，我总是隐隐感到不安。最近读完的余华《兄弟》，是与《天才基本法》没有任何关系，描绘手法也浓墨重彩，特别是于淫欲（既有正淫、又有邪淫）着重展开的著作。读完之后，心中留下的感受，却是旷野上的慈悲。这是淫欲与其他力量不同之处：贪嗔痴中，看似贪最容易克服，嗔和痴则最不容易调伏。对于“无明”，一般人也愿意承认自己的无知，尤其是知识分子，以一系列的世间明表现自己的通达。可是，对于佛法的特异性质：指出淫欲是生死无明的根源，则很难接受。因此，即使是佛法之中，对于佛弟子的正淫，也不加绝对的制止，而只是加以告诫。其他的杀、盗、妄、酒，则以近乎绝对禁令的方式禁止。这样一来，使得淫戒反而容易受持，因为只要是正当结合的夫妇，佛法中对此不加禁止。一般社会上，则以不扰他人为道德准则，标准更宽。

但淫欲的另一个特征在于：看似最私密、最个人，但全支配了全社会（世间）。杀、盗、妄、酒，可以说若是犯了，都会侵害他人的利益，因此即使是一般公众，也认可它们的负面价值。偏偏这淫欲，如果说人性解放之后，自制越来越松，可以说大致准确。它的魅力，难以抵挡。因此，它造成的悲剧，总是隐身于杀、盗、妄、酒这些明晃晃的悲剧之后。在《天才基本法》中，表现为屡屡出现的死亡与疾病：看上去，它表达了对亲情的重视，即父母对子女的慈，子女对父母的孝。此外，还有以数学为纽带的，平等友情的互相尊重。然而，个体之所以为个体，其真正存在来自于淫欲——世间所有众生的肉身，都以淫欲而正性命。一样，即使是时空穿越这样的离个体最远的神秘力量，也根植于此。

这是我对《天才基本法》不能忘怀的理由。实际上，任何好的文艺作品，无不描绘了淫欲对人造成的困境。但是，这种困境的描述，很少是直接的批评，而大多是让读者沉浸的方式，在不经意间给人反思。它所对应的，是执着。如果说很多执着，都可以劝人放下，那么淫欲的执着，是几乎不可能放下的。或自淫、或他淫，以爱情为包装，则任何人不得干涉。许多人歌颂杨过的深情，然而一十六年的苦难，已经是淫欲在他身上磨下的刻痕。

那么，我反对淫欲吗？很可惜，我也做不到。可能是随着年纪渐渐向青年去了，对于以前可以绝对地以隔离的姿态看待的事物，最近也真切感受到，它是弥漫世间的存在。因此《诗经》初篇的君子淑女之情，也能体会得更深——与其说是赞扬与嘉奖，不如说是世间必然存在的无奈。《天才基本法》最后一集，是对淫欲的大揭露：芝士林朝夕，因为得不到芝士裴之的爱，自毁右手；芝士裴之，因为得不到草莓林朝夕的爱，悲痛欲绝；草莓裴之与林朝夕得成眷属，但在他们面前的，是林兆生的重疾。而这一切，都因为林兆生与邱月无所顾忌的爱而引发。更不用说，罪魁祸首、也是孤独一生的张叔平，数十年后，仍然背负着沉重的心灵枷锁。这里面，或许得到解脱的，是草莓纪江——他真的放弃了继续追求林朝夕。虽然我们知道，根据芝士世界的剧情，他身边的化妆师将是他的归宿。

为何我想有所冒犯的，认真地写一篇讲“淫欲”的文章呢？起因很简单：最近电视剧领域颁奖频频，可是总听不到《天才基本法》的名字。心中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引发了我强烈地，想和大家分享它优良之处的愿望。这一点，在上一篇关于《天才基本法》的随笔中，已经大致写到。然而，我还是愿意更坦诚地，分享它真正给我震撼的理由，或许也与我一直以来的思考有关：什么是支配人生死轮回的真正力量？答案或许就是淫欲。但是，它太冒犯了，以至于写出它都是刺眼的。用爱情这个词，将平顺得多。可是我不愿意这么做，因为，这将降低它的表达力。我们或许终将有一段爱情（从生死轮回的角度，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但是这份警惕——它不是你所感受到的纯然快乐与欣慰，而是隐含着让你不得自由的重负——或许使我们能有所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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