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2-07-19

众神之地:众神与众人


《第三极》之后,因为要写一个电影故事,几次去了云南。大概是在那时候,听说在勐海县有十几头大象与当地人冲突严重,于是模模糊糊有个想法,这种冲突,也许可以做一个非虚构的电影。之前我拍过一个黑颈鹤与藏族大姐的故事,又拍了一个老人和放生羊的故事,总觉得这其中有一种特别的力量,没有讲完。于是到了2017年底,脑中冒出了“众神之地”这几个字。

那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做,只是开始梳理中国的野生动物有哪些可拍。一着手才发现自己所知甚少,就去拜见了很多人,视野中划定了十几种动物,然后开始调研。最初的几次调研,主要集中在亚洲象和白海豚上。

为了亚洲象,两次去了西双版纳,最终还是选定勐海的那十几头问题象。有一幕深深印在我脑海中,两个农民为了对抗大象夜里入侵,在农田里点起火把,举在头顶仿佛准备一战。我问,象在哪儿?管理员说,就在我们身后的山坡上,它们在观察。于是那夜,拍摄的计划就定下来了。

白海豚的调研,却埋下了很多隐患。我们第一次出海,就看见了粉色海豚一跃而起,同行者们惊呼,觉得是个好兆头。它们距离至少有数百米,而且很快就不见了。后来又去了几处海域,虽然都幸运地见到,但追踪的效率非常低。种种迹象都表明,拍摄白海豚故事将非常困难,但可惜,那一跃而起的粉红色,彷佛是一种灵光乍现,对我们有着非理性的吸引力。

从这一点看来,最初《众神之地》的拍摄定位,是不够严谨的,或者说,感性大于理性。我们放弃了观测相对成熟的熊猫、金丝猴等动物,转而拍摄野牦牛,白海豚,亚洲象和东北虎,完全是出于某种自大、乐观和浪漫主义想象,无视了很多实际的困难。

开拍之前,需要回答一个问题,什么是众神之地?简单说,众神,是几种动物,曾经是图腾,是神的化身。再深入一些说,这些动物,是大自然的晴雨表,是自然意志的展现,正如萨满会通过虎神与天地沟通。往大了说,万物也许都算众神。所以众神之地,其实就是自然。

众神的核心,是人与自然的沟通,怎么沟通?通过动物。是与动物对话吗?也不全是。当人类在远古时代将动物视作图腾的时候,人类拥有与自然直接沟通的能力,类似于第六感,这并非什么神秘的力量,而是人类安静之后,丰富的感官能力,就如同旧时的农人能预知天气,猎人能嗅出动物的远近,那是生存的本能,是与自然沟通的努力,只不过这种努力,在城市生活中已无必要。但在荒野中,这种努力显得格外重要。在这种意义上来说,人类也曾是众神的一员。

正是因为这种沟通的努力,让我们找到了昆仑。那是很偶然的一次拍摄,我们感受到了不远处,徘徊着一股力量。后来证明,那一刻之后,我们逐渐找到了众神的含义。

所以,拍摄者在现场的感受,是最重要的。但从拍摄上来说,最难的并不是拍摄到这些动物,而是将动物的行为故事化。不光是跟拍,而是寻找到最可能的戏剧冲突——这也是最初选择亚洲象的原因。因为我们觉得,人象冲突,是天然的冲突。但真正开拍之后,却发现,人象冲突只是一个表面的现象,真正值得深入的,是探究亚洲象的内部结构。如果我们希望避免人象冲突,首先要去了解它们,了解它们内部的真正冲突,于是有了现在的故事。

野牦牛则完全不同,因为各地野牦牛的情况差异很大,单一故事的拍摄陷入了困境,于是我们决定用一种图景式的结构,来讲野牦牛,从原本的一个点,扩展到四到五个点,于是有了昆仑,断角和小野牦牛还有面具的故事。

白海豚的问题,在于开拍之际就找不到它们,找到了之后,镜头拍不到,好不容易拍到了,又拍不稳拍不深,真的是在拍摄中,改造设备,学习拍摄。而且白海豚的追踪几乎可以说是“不隔夜”的,第二天,之前拍过的白海豚很可能不知所踪。每天的拍摄都是全新的。现场导演是个潜水爱好者,她曾在国外潜水时见过海豚和鲸鱼。但白海豚的海域,能见度很低,几次潜水一无所获。但她没有放弃,最终却是站在泥潭里完成了全片最重要的拍摄。

必须承认,当观众拿BBC的动物纪录片要求我们的时候,内心是有波澜的。在动物拍摄上,我们的技术还有很大差距。我们的团队,大多数人是第一次深入拍摄野生动物,包括我。但要是等到圆满学成了再去拍摄,估计又得往后推几年,我们只能在拍摄中学习拍摄。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讲述的还是人与自然的故事,人,始终是我们关注的焦点,动物是人面对自然时的一面镜子,照一照自己脸上,还有留下多少自然的痕迹。

正因为如此,第四集东北虎的片子,直到送播之前还在修改。因为以我们的技术,没能完成在野外的蹲守拍摄,最后只能大量依靠红外触发相机。在积累了两年的相机素材后,我们发现还是难以完成连贯故事。幸得国内东北虎研究权威专家冯利民的认可,他将十几年的研究成果,交给我们,那里有全世界跟踪时间最长的一只雌虎的全部影像,冯老师也成为我们第四集的特邀导演。

其实学者的加入,是野生动物拍摄的关键,只可惜我们没有条件让学者们参与日常的拍摄,或者说,我们也缺少科普型的作者,参与到日常的拍摄中。所以纪录片导演们,大多数时候,必须在做一个片子之前,把自己囫囵地变为一个准行家,实在是勉为其难。

《众神之地》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拍摄了三年,正好是疫情爆发以来的三年,拍拍停停,磕磕绊绊。这个过程也是人与自然沟通的过程,每一次开机,都被视为一次沟通的努力。就这样,海量的素材,终于扔到了剪辑台。

在做完《第三极》之后,剪辑指导开法又帮我剪了《极地》的电影版,我们合作已久,在无助和彷徨的时候,后期剪辑,总是用他的方式,不断提醒我们的初衷——去寻找神性的东西,那东西,太容易在焦虑的后期制作中丢失了。事实上,后期制作,是对主题的一次重新实践,也是隔着电脑,与自然沟通的继续。

还值得说的是音乐,这是与神思者的第三次合作。很不好意思,因为疫情的原因,我们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远在日本的神思者。但剪辑基本成型之后,仍旧觉得非神思者不行,于是,几乎在距离开播不到三个月的时候,神思者加入了。为什么我总觉得非神思者不可?在听了音乐之后,我才明白,那种沟通天地的能力,是超越物理空间的。

所以,对一个片子来说,主题是很重要的,但主题的贯彻,并不只是发生在片子中,还发生在我们每一个创作者身上。就《众神之地》来说,制作的全过程,就是人与自然试图沟通的过程,虽然不完美,却是我们能触摸到的真实。当你去做那个沟通的一环,就会听见“啪”的一声,环环相扣。

敬众神,敬众人。


众神之地(2022)

又名:The Land of Spirits

主演:刘琮 

导演:曾海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