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朋友给我转来一个视频短片,是热播电视剧《鬓边不是海棠红》的主角商细蕊演的邹在叼手绢:舌头伸出来,用舌尖慢慢地勾起手绢,卷住,然后叼在口中。
细节是相当细致,但也相当情欲化了。就不上视频、动图了,想看的自己搜索吧。
这段演的是京剧大戏《战宛城》中邹氏思春一段。邹氏是个寡妇,跟着侄儿张绣生活,年轻守寡,有点儿守不住,后被曹操勾引——相互勾引了。如果没有邹氏,《战宛城》就是个“光棍儿”戏,主角是张绣,次之数得上的是曹操,邹氏在其中确实是万绿从中一点红,也被突出来了,但列不到生、净之前去。主角张绣是武生、老生两门抱,所以那个年代,看《战宛城》是去看杨小楼或者余叔岩的,如此,白牡丹或筱翠花的邹氏也跟着出名。
邹氏属于花旦行,这一折戏的情感表达就是思春,只是各有各的思法,手段不一,所谓流派之区别,主流的荀派、筱派演来也是不一样。在台上叼手绢的也有,但不是谁演都有这个细节。不过,任谁演,也不会把舌头吐那么长。
《战宛城》一戏就因为邹氏这朵小花儿太粉被禁过,所以如果舌头吐这么长,被禁也不为过。

说起粉戏来,《鬓》剧真是下功夫。商细蕊唱过的段子就不要说了,举一个比较隐晦的栗子吧,其中有一集,是宁九郎和一位王爷在府里斗鸟,这个王爷顺口溜达出来一句唱是“一挑一夺索,一夹一长往,长长往往的小干妈”,然后那鸟就“小干妈,小干妈”地叫起来。这是一句京剧《双摇会》里的词儿,《双摇会》,著名粉戏,也称《二美夺夫》,有这个剧名,剧情就不用详细介绍了:妻妾争宠,争到“摇号”才解决问题——看来当下实施的“摇号”是有“历史”依据的。这句词儿出现在妻压妾,欺负着要她奉承自己的桥段,这是后半句,整句是“亲亲的,热热的,象牙筷子挑凉粉,一挑一夺索,一夹一长往,长长往往的小干妈”。那鸟都会说这句了,可见这王爷说这句是多么勤快多么顺溜,选这个戏“哼唱”,比邹氏叼手绢的表演可是“精彩”多了,这王爷……太让人思绪万千了。
《双摇会》这戏,早已经被禁了,台北“陆”字科的演员演过,有录像,舞台上与这位王爷哼唱的那个年代的演法是否一样,就不得而知了。
除了在表演、戏词上“传粉”之外,《鬓》剧在最开始的剧情有一段是商细蕊坚决没去赴梨园会长的宴,而自己去“狂窑子”,目的是体验玉堂春这个人物,也是演得“精彩”得很。《玉堂春》是京戏中最著名的剧目之一,主角苏三是个妓女,认识了情郎王三公子,而后被卖给商人当妾,夫死被陷的狗血剧情之后,苏三起解,三司同问案,苏三当堂被审问,才是“艺术”的核心。京剧各旦角流派都演,艺术特色各有不同,公认的唱得最好的是程砚秋,解放后被周恩来加持了一句“不是花案,是冤案”,就更坐稳了第一的位置。不过,其他流派确实也是各有特色。荀慧生,自然突出“浪”——京剧通天教主王瑶卿的一字评不应该是空谈;梅兰芳,中正大气,闺秀一般。

程砚秋唱起《玉堂春》,满腹的冤屈与抗争性就很突出了,在苏三这个人物上自然更能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说起《玉堂春》想岔开多说一句。程派唱的是冤案,表演上自然要严谨端正。有的流派唱到“拉拉扯扯”的时候,表演活泛得很,是符合流派特色的——有众多流派演员剪辑的合集可以对比——而有的程派演员也这样演,且有过之无不及,这就太低品了。况且,拉拉扯扯演得如在南楼北楼的生活一样,难道是乡约地保趁机揩油了不成?

之前,看旧报刊,在《戏剧旬刊》还看到梅、程演《女起解》的剧照前后刊出,也曾在这里分享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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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程《起解》,在两个苏三孰美?


不过,演员体验生活这种事情,深入到什么程度,也不是没有讲究的吧?记得赵燕侠说起,当年《沙家浜》成功之后,上边要给她排《江姐》,一队人马被派到渣滓洞体验坐牢。赵燕侠是主角儿,自然是演江姐,单间伺候,手铐脚镣、窝头咸菜……十几天后,突然有一群人来参观,指着赵燕侠说,她肯定罪过不轻啊……商细蕊为演苏三,亲自入窑讨教,不是没有风险的,因为那个年代戏子的社会地位并不高,而且与商所去的地方的性质有说不清的渊源,你去“体验学习”,就不怕人家说出更难听的来么?最终,商细蕊的玉堂春怎样,我也没看到。

邹氏思春的表演是不是体验出来的,不能随便猜测,但那段表演确实是太情欲化了。即便是戏曲在没有“净化”的时候,也不至于如此外露。那时候娱乐生活单调,戏园子是主流形式,演员稍微眉飞色舞一下,就足以让没有女客在座的戏园子哄然一通,有时候不需要这么生动逼真。
另外,电视剧的年代正是京剧的勇猛生长期,这些带点儿色情意味的玩笑小戏,是有,但剧目有限,不是主流。更多的还是在贴演《汾河湾》《虹霓关》《四郎探母》《打金枝》、三国戏等,当时的老生戏和昆曲还占有很大的市场,旦角本戏的流行,与四大名旦的创新是相辅相成的,所以,电视剧来表现京剧旦角的剧目选择,还是挺考验编剧的。
当然,《鬓》剧也选了不少其他剧目展现,这对戏曲的传播,让更多观众了解戏曲,还是有好处的,而且演员在扮上之后的表现还是不错的。

商细蕊改戏,选的就是《贵妃醉酒》。这出戏,在梅兰芳没改之前,演法也近乎是带色的。此前大概都尊的是路三宝一路,路是梅兰芳这一代旦角崛起之前,最著名的花旦,擅长演玩笑戏和刺杀旦,兼善刀马。据说,梅、尚、荀、筱的《贵妃醉酒》都是路传授的,然后,梅兰芳这一代的演员开始精益求精,改变演法,梅是最重要的代表,一直搞成了贵气十足的娘娘,艺术品位一下子就高了,也就是当代常见的梅派醉酒的样子;另一路就是筱翠花,保留着贵妃花旦的媚态,筱派传人陈永玲有《醉酒》录像可看的。其实,若论剧情,筱派的表现才是准确的。从筱翠花擅演的剧目来看,他的艺术应该是继承路的比较多。梅、筱两派表现确实不一样,重点不是程式上的不同,而是人物表达情感的方式的不同。介于两派之间的演法,不多,李玉茹的可以算作非梅非筱,或者说亦梅亦筱的一脉,前几天这里也推荐过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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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出门 | 李玉茹《贵妃醉酒》


所以,商细蕊的人设有梅兰芳的影子?有,除了《贵妃醉酒》,又如赵飞燕的佾舞——这是梅兰芳《西施》中的独创——但都很具体,也并不多。
实际上,商细蕊人设的“雄心”非常大,把几大名旦“汇”在一起了——借用业界有名的一个词儿“洗稿”,这个人物可谓把几大名旦“洗”了个遍,除了著名的“四大”和筱翠花,也没放过现在不常提及的徐碧云、朱琴心,不知道后边会不会出现黄桂秋一派的影子?
刚才说了,改《贵妃醉酒》,这毫无疑问是梅兰芳的事儿;先学生后改旦,是尚小云、徐碧云;邹氏叼手绢,算是用“夸张”手段致敬荀慧生、筱翠花。
不过,整体上,商细蕊瞄准的对象还是程砚秋。
我觉得,其他名旦的都是或舞台或生活细节上稍微借鉴一下,而对程砚秋的“挖掘”除了细节之外,更重要的是商细蕊的性格人设,主体源自程:台上是旦角,台下似书生。
“书生”形象是程砚秋年轻时在留给梨园行的总体印象。顾正秋回忆第一次见到梅、程后的感受就是“梅是贵公子,程是俊书生”。《鬓》剧中的商细蕊就是这么被定义的——哪怕演出来离书生形象差十万八千里。前几天刚好发过程砚秋年轻时候的视频和照片,再来看一下区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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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1932年访欧珍贵录影





商细蕊在细节处贴程祖的就更多了。最显眼的就是,吃大肘子。程砚秋被他当代的爱豆直呼“我的大肘子”,但是,程砚秋本人年轻的时候,那是美得很,个子高挑,面容清隽,细眉朗目,言少慎行……总之,胖那是后来的事儿。而商细蕊还在北平梨园行当外来户,“改戏”进行时的时候,就甩开腮帮子,大特写地吃大肘子,边吃边说话……这不是范进的老丈人吗?

程砚秋、张君秋,这都是梨园界有名的“吃货”,程还喜欢喝两口,而且是烈酒,这对他发福都起到了“催胖”作用。但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丰姿俊美的,英俊峭拔,一般角儿是比不了的……还是上一张商细蕊吃肘子的截图对照吧,太生猛了。

穿棉袍子。程砚秋年轻时确实是喜欢穿袍子、长衫的,但整天穿得那么窝囊,那么“奶奶怕你冷”的肥厚劲儿,不敢想象——不能把青龙桥的程砚秋直接拉回到四大名旦初长成的年代,因为被黄裳等人讥讽为“无锡大阿福”是欧洲访学回来甚至更后来的程砚秋。
懒得找程砚秋穿中式装的照片了,上一张结婚照,也能诠释得清。


打架。程砚秋最著名的一次“猛打”,是在北平火车站打伪特宪兵,一对多,全身而退——这段典故太著名,这里就不啰嗦了。程砚秋虽是旦角,但武的功底相当硬, 京剧界最著名的武戏丁永利给他看过功,是整个一出大武生戏《挑滑车》,另外他师从武术名家高紫云,常年练功,和杜心武这样的高手也是常有来往,确实是有身手。但是,程砚秋并会不轻易“露一手”,惯于发火打架的,一定不是程砚秋。程年轻时,说句话都要深思熟虑的,大马神庙王家求学求教的人如流水,最沉静寡言的要数程砚秋。
脾气不好的是尚小云,记得看程砚秋日记,他还默默地揶揄过一句尚先生的火爆脾气呢。








但不论是尚,还是程,能打并不是为了表现自己很“爷们”,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而不是为了“台上比女人还女人,台下比男人还男人”而故意凹造型、树人设。其实,这句话也是说说而已,唱旦角的,表面上总是要比唱武二花的更文静,这个基本面基本不需要故意扭曲以强调本尊的性别特征。可惜,商细蕊特别明显地在演“粗”,肘子的吃相只是其一,最明显的就是在生活场景中大喊狂吼,再加上演员“耍”北平腔,要多尬有多尬。
没有哪个唱戏的敢在生活中那么用嗓子喊话,至少旦角不敢,他们深知道保护嗓子就是保护他们的艺术生命,嘶吼毁嗓子这样的常识,他们不会违背。听梅兰芳、程砚秋、赵荣琛、梅葆玖、张君秋……讲话、说戏的录音,那声音控制得好极了。
而商细蕊喊起来,不但努着嗓子吼,还故意憋粗,可能还是以示“雄壮”之意吧,但这脱离常识,实在是尬得很。
男旦演员的男子气派不是“吼”出来的,程砚秋吃大肘子,抽雪茄、喝烈酒,不惧特务围殴,不侍日本人唱戏,不怕得罪当局说出“戏改局”是“戏宰局”,这多少都表现出了真男子气派,唯独没有喊叫这一条。

从剧情看,商细蕊之所以这么喊,也许是因为他这个班社太能节省了——他自己当管事的,一切琐事自己全部亲自上阵。商细蕊是不知道那个年代的戏班子已经非常商业化,管事已经是作为角儿的身边不可或缺的重要职业了么?如果商细蕊这时候还在天桥挣命,也就罢了,已经带班社、坐园子,从一开始就震动梨园会长,和京城顶级旦角打对台,这显然是大“角儿”了,然后亲自吃肘子是必须的,但后台等一切经济事务,他都穿着大棉袍子亲自上一线,够寒碜了。他还喊?太真性情了。

亲自处理琐事也没关系,剧情需要,但动辄大声喊叫,这就容易“甭”——嗓子崩了,艺术就崩了,这个“祖师爷下凡”的人设还立得住吗?
是的,剧中有一句非常牛逼的台词:“说一个艺人有前途,都夸是祖师爷赏饭吃,可我今天看到的是,祖师爷下凡了。”《鬓边不是海棠红》还在继续吧?“祖师爷下凡”出自捧他的人之口,围观群众只是想知道,成长起来的商细蕊是不是逐渐增加了一点儿名家风范,不再扯着脖子xian叫了。

或者不必怀疑,《鬓》一定是“盘”亮了京剧一下,但京剧要“红”,还得靠真正的角儿。

我准备弃剧了,并不是因为其中的戏曲表现不好——表现的挺精美的,也基本求戏曲舞台之实,也不是因为把程祖的身材过早地给“蹭”歪了,而是剧情进展太缓慢,太平淡,这种非家长里短的剧,情节起伏不强烈,看下去需要元气充沛,时间充裕,闲心无处派遣,否则太容易分心。再加上两个主演,一油一尬的表演。

最后,当然如实展示一下,程砚秋后来是这样的:



但是,即便身材和脸庞如上了,人家扮出来是这样的:


就这样的身材,那程砚秋的唱做什么样呢?顾正秋在《休恋逝水》中回忆她的亲见:

“一九四七年底梅、程对唱时,程先生在天蟾舞台贴演不少程派好戏,由谭富英唱老生,魏莲芳傍二旦,都是一时之选。记得贴演《武家坡》时,薛平贵站在山坡前,王宝钏一出场,观众都不禁发出一阵笑声。为什么笑呢?因为谭富英饰的薛平贵,当时已贵为西凉国王,却是体型瘦小;而程先生饰的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却是高大富泰,成了强烈的对比。

不过,程先生一开口唱,台下就鸦雀无声。他进寒窑的那个身段,高胖的身体仿佛忽然缩小了,唰的一下就进去了;真是干净利落,漂亮极了。”

鬓边不是海棠红(2020)

又名:Winter Begonia

主演:黄晓明 尹正 佘诗曼 米热 刘敏 李泽锋 金士杰 檀健次 唐曾 黄圣依 杜淳 白冰 马苏 李春嫒 方安娜 汤晶媚 黄星羱 张译兮 迟帅 黑子 王茂蕾 李依晓 米雪 高雨儿 侯岩松 雷汉 温海波 刘泊潇 张天韵 孙迪 

导演:惠楷栋 / 孙兆一 / 王成欣 / 编剧:水如天/渝州夜来/久任

鬓边不是海棠红的影评

sh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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