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8-01-27

驴得水:知识分子的脾气

《驴得水》是一部“细思极恐”的电影。对待它，我们不能做隔岸观火的看客，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手绢儿，时不时溅落几滴伤春悲秋的文艺清新泪。
它太近了，容不得我们置身事外。明明是一个发生于民国的荒诞故事，但却不止步于民国；它讲的是一群知识分子的故事，但它所剖露的人性与命运之恶，也同步可见于每一个人身上。
电影海报上导演的一句话：一切知识分子都是纸老虎。在我看来，这部电影是知识分子亲手写就的自嘲书。它就像一个镜子，让你我看到自己身上的美与丑，可悲与可恨。
电影中反复地说到“知识分子的脾气”，那到底是什么呢？
且看电影里的几个关键词——
团结
校长每次开会，总是号召大伙儿一起“聚聚气儿”。三民小学“团结、乐观、奋斗。”
曾经，一曼也相信这种“团结、乐观、奋斗”的氛围。她特意为每一个人准备了新校服，期待几个人能穿着新校服美美地拍个全家福。
但对于知识分子圈子来说，团结从来是个笑话。电影里有数次开会场景，这几个人从来就没有团结过。所有的口号，总都冠冕堂皇，可在钱与权的面前，就都有另一番的考量。
古今中外，文人相轻相斗相害的历史，那已是一言难尽、罄竹难书了吧。
教育
校长的理想，是进行农村教育，立志改变农民身上“贪、愚、弱、私“的弊病。
可是电影又借角色的嘴说了：“中国最需要教育的不是农民。”
的确，你看这群知识分子本身就是四病俱全啊。
他们本着“有教无类”的初心，教会了铜匠知识文化。孙佳也说：“只要我教成了铜匠，就证明我在这里有价值。” 教化民众，是知识分子给自己的使命。然后呢，铜匠聪明，接而触类旁通无师自通。很快，他学到了文明世界的一切，打开了欲望之门。他苦日子过怕了，因此更不惜手段。孙佳哭着说：“是我错了，我把人教坏了！”
为什么知识会令人变坏？
中国最需要的是知识的教育吗？
理想
电影中的校长，怀抱着振兴农民教育的理想，投身到偏远的农村开展事业。尽管生活艰苦、屡受挫折，学生只招到六人，但他却不曾放弃。他身上有典型的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特质。校长有一句口头禅：“成大事不拘小节。” 在他看来，只要能实现理想，可以对现实作出妥协。为了能招到学生，不惜使用“贿赂”的手段，给学生发奖学金。在电影中裴魁山就曾提出质疑，以这种方式招生与“初心”不符。
但是在校长看来，只要能到达理想的彼岸，无论是撑船还是游泳，不论过程只论结果。只要目的达到，便是“不违初心”。因此他不惜弄虚作假制造出个“吕得水”老师骗取教学经费，不惜一步一步妥协，甚至牺牲一曼老师牺牲自己的女儿。在电影中，他拿着那块“当代武训”的小锦旗，眼中充满了满足和喜悦。大概他也像是历史上的武训，用牺牲自我忍辱负重的方式，乞讨办学。
然而，武训的结局是什么呢？
利己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裴魁山自视甚高。尽管他喜欢一曼，表白时也是一副“我不介意你那不堪的过去”的救世主心态，因此当一曼拒绝他并且与他更看不起铜匠在一起时，他便羞恼成怒。心中的美好情愫完全让步于对利益的追逐。
他的转变并不令人意外。其实从电影的一开始，他便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开会时，他一板一眼地做笔记。当校长提出要设奖学金时，他分毫不让。
裴魁山是个普通人。于是有普通人的欲望。但是，知识分子不也是一个个普通人么？当气候适宜，生活美好，我们可以花前月下谈谈诗与远方。安坐围城，闲坐喝茶，可以指点江山谈谈道德与理想。可当雷声轰隆大雨将至，他还是得撅起屁股赶回家收衫。
这就是普通的知识分子啊，这一贯的外强中干。
在狂风暴雨下的利益争夺中，没有人能拿到免战牌。
自由
电影中的一曼太美了。
尽管她并不是一个标致美人，但是电影最美曼的场景都属于她，是她撒出一场蒜皮雪的时候，是她坐在那里悠然唱着情歌的时候，是她剪下一撮头发赠予铜匠的时候。
她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女子，追崇率性自由的生活。
因为“不想让人管，才到这里来的。”
她自有一套行事原则，不为世俗标准而左右，磊落敢为。裴魁山口中的昆明生活舒服却“不下雪”，因此她不感冒。她失口不认与铜匠的一夜情，也不是因为怂，而是铜匠不说她也不能说。她敌不过“人情”，为了成全校长的理想，她背弃自己的原则，出卖了铜匠。她婉拒裴魁山骂走铜匠，是因为不想再招惹这两个动了真情的人。
然而她果然还是“太天真”。在残酷现实世界里，哪有她的自由容身之处？
一曼总令我想起《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玛琳娜，那么独树一格地美丽着，为世俗所不容和摧残。
她疯了，因为她所信任的世界完全崩溃了。被剪发的时候，在朦胧泪眼中她仿佛看见了他们开心地跳舞、拍照的情景。曾经唱出纯美情歌的铜匠狠毒地报复了她、曾经敬爱的校长牺牲了她、曾经爱惜她的裴魁山辱骂她，最后，她看到总是勇敢地保护她的铁男也跪倒在地上。
最后这根稻草，断了。
我想，就在那一瞬间她彻底疯了。
勇气
在电影的前半段，铁男是一个令人喜爱的角色。他正直善良，在学生时代就已经为伸张正义挑战权威（打了系主任），他代表着青年知识分子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可是他的转变是如此急促。他突然间就变成一个唯唯诺诺的懦夫，他趴在地上认罪求饶，看到一曼被强奸也畏缩在一角不敢声张，甚至还说服自己的心上人假扮别人的未婚妻。
为什么会这样？
他大喊：“你知道子弹在脸上擦过的感觉是怎样的吗？我以前比你还横，可那没有用！”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一阵紧缩。
是的，如果是我，会跟他不同吗？
想到这里，也更明白为何当铁男跪在地上的时候，躲在桌底的一曼看呆了。因为她看到这世上最后的一丝勇敢和正义，也已匍匐于强权脚下。
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意气风发的勇气，也许只是未遇到真正的强权而已。
而强权理解和忍耐“知识分子的脾气”到什么时候，全得看它喜不喜欢。
真理
孙佳可能是追求真理的代表。
然而，真理是否真的可以独善其身？
当她说要留下报国时被校长说她幼稚，当她说要去揭发时被铁男说她幼稚。现实中那些置“潜规则”不顾、追求真理的人，常会被嘲笑为傻或幼稚。
有些人，会被追封位烈士，因为他们牺牲别人不舍得牺牲的东西。很多人梦想做英雄，却从来没有人会志愿成为一名烈士。
当铁男阻止孙佳揭发的时候，孙佳说“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呢？”
是真的什么都不畏惧失去吗？她三番四次说要举报揭发，可是每次都因为顾虑到父亲而放弃。甚至到最后，她也放弃了自己的原则，服从大家的要求，协作造假。其实，她跟铁男一样，都被击溃了。只不过铁男是被一颗子弹击败，孙佳是被周围的环境击败。他们同样都感受到深深的无力感。凭借一己之力，怎么力挽狂澜？只能随波逐流吧。
这个故事最可怕的在于它的结局。
事情暴露之后，监督员的结局，可能只是”换个地方“再开始，而校长依旧是校长。就好像裴魁山为以前的校长背黑锅那样。对于老实人来说，失去的永远失去，可对于作恶的人，却并没有什么损失。
校长说：”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孙佳说：“过去的事如果就这样过去，那么以后只会越来越糟。”
此处，可以惹出几万字关于历史的反思。
孙佳最后去了延安，路上彩球散落一地。
未来等待她的，大概也只是一个又一个轮回而已。
有些知识分子的脾气，或许不那么好。
但从秦至今，经历过整治与风吹雨打，时至今日，知识分子的脾气基本已经不敢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