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十年前，我和朋友一起在九龙塘的电影院看张艺谋的《归来》，朋友后半场一直在黑暗中偷偷抹眼泪，她说陆焉识和冯婉瑜的遭遇，让自己没法不想起外公外婆。四年前，张艺谋的心愿之作《一秒钟》历经波折终于上映，这部和《归来》同样改编自严歌苓小说《陆犯焉识》、同样关于时代和人情的电影，却很难再让观众共情，至今依然口碑平平。

电影情节很简单，1970年代西北某地，一名逃犯（张译饰）逃出劳改农场，跑到临近的电影放映点，只为在电影开场前的新闻简报中看自己女儿一眼，他女儿才十四岁，就因为在粮店劳动的先进事迹上了新闻。逃犯随后经历电影胶片被偷、损坏、清洗、修复，认识了独自抚养弟弟的小贼刘闺女（刘浩存饰），还有表面风光无限、实则有苦难言的放映员范电影（范伟饰）。最后逃犯如愿在银幕上看到了女儿，只有短短一秒钟的镜头，但他反复播放了几十次，直到被保卫科的人打翻在地、绑着抓回了劳改农场。临别前范师傅给他剪了那一秒钟有女儿影像的胶片，也被保卫科的人翻出来丢弃在风沙之中。

为什么这样一个故事无法打动观众？或许是过于线性、毫无起伏的叙事结构难以调动观众情绪，或许是刘浩存过于稚嫩的表演没能撑起性格复杂的刘闺女……又或许，和那一截遗落在漫天风沙中的胶片一样，有一些东西被永远的从观众的世界中抹去了。

很微小，很短暂，或许只有一秒钟，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逃犯的女儿为了摆脱父亲坏分子的影响，争先恐后地参加社会劳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直到在粮店的一场意外事故中死亡。于是，新闻简报中女儿的影像，便是她留给这个时代、留给父亲的最后一点东西了。这样关键的背景信息，一句台词甚至一个近景特写就可以清楚交代，进而贯通角色的动机并释放观众的情绪，然而它并没有出现，甚至所有与此相关的蛛丝马迹都被刮拭的极为稀薄。《一秒钟》因此成为一部几乎必须在看完花絮后“二刷”才可能看懂的电影。

其实这部2020年底才上映的电影，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拍完，张艺谋甚至打算带着它参加2019年初的柏林电影节。然后，就是因为“技术原因”被取消放映、退回、删减、补拍、重新剪辑。在电影里，范师傅的手是灵巧的，几近损毁的电影胶片经他之手起死回生，稍加排布便可以给张九声整晚循环播放他女儿的影像。在电影外，张艺谋的手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一双手是用来为群众拯救电影，一双手则是用来破坏自己的电影。

“女儿死了”这一秒钟究竟有没有拍、有没有剪，除此以外还剪了什么，其实外人很难说清楚，到现在也不再重要了。但我还是觉得，“相信《一秒钟》被删减过”，这样的记忆或信念本身很重要。

我无意论证未删减的《一秒钟》是一部更伟大的电影，因为张艺谋本也不是一个抗争多强烈或反思多深刻的导演，在他自己的审美框架内，他的电影大体上都是暧昧的，对传统与权力且怒且怜、既颠覆又迷恋，充满粘腻的泥巴、青草、香灰与汗水的味道：《活着》自不必说，即便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这样的凌厉之作也不能摆脱。更何况《一秒钟》在格调上更接近《我的父亲母亲》这样的小品，它既没有深入挖掘逃犯的人物内核，也没有用心编织刘闺女和范电影的社会网络，即使未经删减，也很难超越《归来》这样更深刻、更阔大、演员演技更卓绝、却仍不免显得平庸的作品。

这其实是有一些黑色幽默的，以张艺谋的才情，即便让他放手去拍一幕1970年代中国的人伦悲剧，去讲述那痛彻人心的一秒钟，也未必有什么石破天惊之作。反而是那被永远删掉的一秒钟，让这部电影从给中国老电影人的一封情书（张艺谋语）变成了给当代中国电影的一篇吊文：一个对权力如此暧昧、与主流如此接近、地位如此崇高的导演，想完整讲述一个如此小众的、充满私心的故事，其艰难竟也如此！

当然我也无意贬低张艺谋的艺术成就，我觉得他只是才情不够（特别是编剧层面），但始终是一个很真诚的导演，他也从未停止自我突破。单单从那段传为笑谈的“一镜到底“的采访中，我便能感受到他对电影艺术的热爱以及从中获得的快乐。同样的热情，同样的嘲讽，我也曾在李安执着于用120帧技术拍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时听到过，区别只不过是一个没做成一个没做成了而已。在同时代的中国大导演中，张艺谋的作品往往是最具普世关怀的，同样是关于1970年代的故事，同样改编自严歌苓的小说，他的《一秒钟》远远比冯小刚的《芳华》真诚。即便这部电影饱含私心，他依然想努力讲好一个大时代之下普通人的遭遇，揭示倾覆之巢与残破之卵的命运，身份模糊化的、直接使用演员姓氏来命名的角色，用意正在于此。

因此，当我们补全那被删掉的一秒钟，跟随张艺谋的镜头再次回到他的审美框架之下：千里戈壁，万顷黄沙，一队人马，一个逃犯，一截胶片，一秒钟。在时代的飞沙走石之下，一盘散落的电影胶片是如此脆弱；但在万众一心的对看电影的渴望中，它又是如此顽强。一秒钟的光影相对于一个十四岁少女的生命，是如此短暂；但对于一个在命运的大戈壁中低头匍匐十年的父亲来说，它又是那样漫长……

这确实是只有热爱电影的人才能传达的情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