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映开始，《他们已不再变老》就陷入了争论。而争论源于人们对纪录片真实性的考量。

从创作过程上看，这部影片虽然于2018年上映，但整部影片中没有一帧是后期拍摄的，所有的画面均来自于英国帝国战争博物馆所保存的长达数百个小时的一战原始素材。那时的摄像设备还不够先进，不能同时记录下画面的同期声，所以这些原始素材都是无声的。而影片中的与画面高度契合的旁白均来自于近300个曾经参战的老兵访谈素材，这些素材超过600个小时，保存于英国广播公司和英国战争博物馆。除此之外，影片制作团队还请来了唇语师对影像素材进行读唇，并请来战争时期不同地区、不同口音的人进行配音。除此之外，地雷爆炸声、炮弹声、子弹声等各种环境音均为影片团队后期制作，努力还原出百年前的一战战场。正是由于这些后期制作出来的声音以及导演对声音与画面主观性的剪辑和拼接，引来了一部分人的质疑：纪录片是“现实的严肃话语”，纪录片的素材必须严谨地反映现实，而严谨意味着客观，需要摄制者见证并以纪实的手法拍摄，否则就会使纪录片的缺失真实性。那么，《他们已不再变老》是否缺失了这份真实性呢？我认为没有。

我们可以把《他们已不再变老》看作是新纪录电影。垒新纪录电影不排斥虚构，它的一条原则是：纪录片可以而且应该采取一切虚构手段和策略以达到真实。导演杰尼·莱文斯顿也提到过：“这些纪录片表现的真实与人们期待的纪录电影真实相吻合，这种真实是由记录电影作者通过操纵性的手段制造和构建的。”那么，《他们已不再变老》是如何达到真实的呢？首先，它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以普通参战士兵的微观记忆重塑了白年前的真实影像。“第一人称视角”是新纪录电影的一大特征。这种第一人称视角的叙述能使观众迅速沉浸于纪录片所要描述的事件之中，代入感极强。除了第一人称视角，《他们已不再变老》还采用了故事片的叙事模式，使影片像故事片一样有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但这个故事并不是由一个人讲述的，而是由将近300个一战普通士兵共同讲述的。这些采访资料都是最珍贵的史实，是战争亲历者对一战战场的回忆。300个士兵必然存在大量不同的观点，导演截取了不同人的不同片段，将这些片段重新剪辑，使之成为一条完整的故事线，通过这一条完整的故事线反映了千百万有着普遍性的共同命运的士兵所经历的一切。这种普遍性反映的就是最真实的历史，并且是最鲜活的历史。这种个人化的叙事方式，增加了叙事的亲历性，并从有限的叙述带来丰富的联想，如《他们已不再变老》中，关于战争冲锋时刻的片段，导演采用了大量插画代替缺失的镜头，满足了观众理所当然的好奇心，并且巧妙地表达了士兵们的主观情感。

除了“第一人称视角”和故事片的叙事模式，导演对镜头的调度也是为了抵达真实：使现代观众感受到百年前的真实一战。前面已经提到了，《他们已不再变老》的画面源自百年前的史料，没有一帧是导演团队亲自拍摄的，那么导演是如何进行画面调度的呢？首先，影片制作团队的工作人员对所有的画面进行了修复。这些百年前的影像资料基本都是短画幅，并不满足现代人的观影体验。于是，我们在战士们进入战场之后，看到了画面的变化：黑白变彩色，短画幅变成适合现代人观影习惯的长画幅。这种画幅与画面的变化，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和代入感，使观众一下子就沉浸在了真实的战场环境中。这种沉浸感正是纪录片真实感的最完美的体现。除此之外，导演通过对画面的剪切，使影片中存在大量特写镜头，极大地增强了《他们已不再变老》的视觉力量。这些带有叙事效果的镜头使得观众可以更容易进入纪录片中。

除了叙事方式和场面调度之外，《他们已不再变老》的音乐也在努力带给观众关于一战的真实感。传统的纪录片认为音乐是故事片中用来渲染气氛和情绪的，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尤其是真实电影，对于音乐是带有排斥性的。但新纪录电影并不排斥音乐，他们把音乐当成达到真实的一种手段。《他们已不再变老》中的音乐，均来自一战时期战士们广为流传的歌曲。这些歌曲中包含了体现时代特征的元素，比如口哨声、小鼓声、口琴声等。那些刚上战场的年轻人是会去吹口哨的，口琴也是他们最常见的乐器，小鼓声不一定是真的鼓声，也可能是士兵们拍打铁器的声音……而这些声音，充满代表性，是士兵们的一个符号。片中的音乐通过这些符号，向观众展示了士兵们的一部分生活。除了音乐，影片团队耗时耗力打造的各种背景音效也是为了增加观众的体验感。虽然这些音效并不是那个时代所记录的，但它们尽可能的还原了当年现场的真实效果，这种真实感类似于“般演”和“重现”，是帮助观众体验一战真实感的一种手段。

除去这些形式上的内容，《他们已不再变老》的内核与主题也是真实的。它的真实来源于对一战的理性思考。而这种对历史的反思也是新纪录电影的一大特征。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于普通士兵而言，这场战争是没有意义的。英国士兵和德国士兵之间是相互尊重的，而不是我们想象的两军交战，士兵会相互仇视。英国士兵欣赏德国士兵的为人，相信他们在上战场之前也是非常有修养的绅士。但在战场上，他们都是战争的棋子，都要遵循国家的命令，需要互相厮杀。最后，英国胜利了，战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乡，却被当成了边缘人，他们不是英雄，而是一群被忽视的年轻人。这种战争前的热情与战争后的冷漠形成的鲜明对比，是事实，导演通过压缩时间的方式，让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形在短时间内相遇，以此引起观众巨大的心里落差，这种心里落差使观众更深刻的意识到：这场战争是毫无意义的。这种反思比说教式的给观众灌输观念更有效。

可以看出，《他们已不再变老》是一部非常照顾观众感受的纪录片，它尊重自己的观众，也尊重历史。它是有温度的、不那么刻板的纪录片。从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到故事片的叙述模式，从色彩变化到画幅变化，从制作背景音效到音乐选择，每一个细节，每一次设计，都是在努力将观众带入100年前的战场，让观众感受到最真实的一战，像参战士兵一样体会到这场战争的滑稽与残酷。所以，我认可它的真实性。而真实是纪录片的生命，《他们已不再变老》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纪录片。

综上所述，《他们已不再变老》是对新纪录电影的一次创新与尝试，是集大成之作，它为纪录片的创作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它打破了各种电影文体的壁垒，模糊了剧情片和纪录片的界限，像拼贴画一样却具有极强的统一性和完整性，这种对新纪录电影手段的运用和对传统纪录片完整性的追求，使它从各方面都抵达到了人们所认可的真实，这种真实感做到了深入人心。就像威廉姆斯说的那样：“它们明显引入了一种更新的、更偶然的、相对的、后现代的真实，这是一种远未被抛弃的真实，当纪录电影传统渐渐消退的时候，这种真实依然强有力的发挥着作用。”

所以，人们表面上是在争论《他们已不再变老》是否属于纪录片，实际上是在讨论纪录片究竟是什么，它该有怎样的形式和模式。新纪录电影这一概念的引入，让我们增强了对纪录片的理解和对真实性的理解，也帮助我们解决了《他们已不再变老》是否是纪录片的 问题。新纪录电影是纪录片发展中的一次突破与创新，在我看来，《他们已不再变老》就是新纪录电影的典型代表作品，它的手法、形式、模式和最终效果都带有新纪录电影的特点，是对新纪录电影的运用与延伸。如果我们认可新纪录电影，那我们也该认可《他们已不再变老》是一部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