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文首发于公众号 深焦DeepFocus

洪尚秀在《逃走的女人》中自始至终将丈夫、情人置于边缘位置,或者就影片情节本身来说,将他们拒之门外,留在楼道里。我们很难不注意到这当中冰冷又微妙的讽刺意味。他们是缺席者,被拒斥者,这个摆脱了男性凝视的故事是耀眼的女性情谊的书写,这里没有他们的位置。但男人们的“幽魂”依然时时出没,并且在影片的纵深处不停指手画脚(只有背影或是畏手畏脚,站在门外或是遥远的剪影,或作为出差的丈夫的形象出现)。尽管洪尚秀的电影近年来越来越专注于女性,尤其越来越集中在金敏喜身上,男性的懦弱与卑怯,这个如此典型的洪式主题并未完全从他的作品里消失。这该死的雄性力量依然在他的作品里躁动,以更加抽象甚至有些滑稽的方式出现(譬如影片开头提及的公鸡,或者女主角和友人的谈话中无处不在的前任话题,仿佛房间里的大象)。这种力量被一个崭新的王国拒之门外——王国内部封存着男人与女人的世界之间无可消弭的裂痕,而正是这些裂痕长久以来灼烧着洪式电影中的女性们的情感。

从《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里的那一场极致的出走过后,洪尚秀的电影就弥漫着一种全新的压倒性的忧郁,而这种忧郁正是由分离、退出以及遗忘的痛苦组成。这种充满钝感的忧郁可以指向悼亡之情,也可以指向韩国“恨”文化里难以言说的失落感。这可以上升到国民性的情感,然而决不以符号的形式呈现一种僵化而有支配性的高大上感情,更不是所谓“老师傅”洪尚秀的警世恒言。相反,它开创了一种新形式的抒情,持续而轻柔,愈发动人同时揭示出隐藏在这些脆弱的故事背后的作者性。这些电影里形式上呈现的退却和克制,并非是间离情感或提升主旨的动机,相反地,它更像是求诸于己,是自深深处的低语,是对作品本身最大限度的挖掘。

《江边旅馆》这个关于老年诗人和两位女性朋友在宾馆寄旅的故事中,有一种运动双向地解构了暮年之感,使之成为一种闪耀着生命的力量与轻盈的关于根源的乐章。这部影片最棒的一个构思便是将旅馆的绝美的梦幻雪景作为背景,再一次以最强烈的方式提醒我们,在洪尚秀的电影中,即使主人公们处于这样挫败的隐退之旅中,他们仍然从不逃避生活。这雪景吞噬画面直至溢出镜头,正如《草叶集》里的植物或是《逃走的女人》中的海浪一般,同时它还作为一种动机展示一种短暂而突如其来的下坠。两位女性的身影在雪景中逐渐模糊,《江边旅馆》中的这一幕让人想到洪尚秀电影中另一幕标志性场景,即《处女心经》中两位爱人在首尔空荡荡的公园结冰的湖面的情景。由此,洪早期作品初生的耀眼光彩和其晚近作品的沉静暮光以一种美学的戏谑相联结——早期严肃沉重的形式与近来洗练而愈发模糊的幽魂故事相连,一个是通向特定结局的故事,一个是逃遁的故事。其个人影史的延续性便由这样的循环和断裂显现了出来。

《逃走的女人》中,由金敏喜饰演的人物挨个去拜访一个个强大而又边缘化的女性友人,在这样一个闭合的世界里以决绝而又极自然的方式完全颠覆了洪尚秀的创作轨迹。这是他最后的庇护所——他最近的作品总是在一个个金钟罩一般相互隔绝的空间里发生(旅馆房间,对外充耳不闻,离群索居),并且无声无息地玩着一个游戏,静悄悄地转变、疏离、偏移(譬如《草叶集》中金敏喜在咖啡馆中聆听并记下旁人的对话)。团体被打散了(至少不再有《你自己和你所有》中那群牙尖嘴利的艺术家朋友们),在洪尚秀的世界里只留下了这样毛茸茸的柔软女性情谊,而《逃走的女人》把它发挥到了极致。

这庇护既是导演的,也是作为演员的金敏喜的。逃走的女人的形象(尤其在《江边旅馆》里)回响着她的私人生活——因为与导演的恋情,她几乎被韩国电影工业抛弃了——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这个逃走女人的形象在洪尚秀的电影里展现出这样一种柔情与清醒的混合体。《江边旅馆》里的雪景像一把锥心的箭给我们似曾相识之感,金敏喜这样的形象让我们想起另一个逃遁的女人,另一出令人沉痛的悲剧,那便是2005年自杀身亡的《处女心经》的女主演李恩珠。这个形象大概是观看洪尚秀作品最难绕过也最秘密幽深的伤口。从一种美中可以蒸腾出另一种美——近期的洪尚秀作品中的钝痛与压抑与其说是来源于某种压抑的死亡冲动,不如说来自这些黑暗的焦灼、活跃的阴影,以及那些在各自的黑洞中以绝美的姿态挣扎的逃走的女人。


逃走的女人도망친 여자(2020)

又名:出走的女人(港) / 逃亡的女人 / 逃跑的女人 / 奔跑的女人 / The Woman Who Ran / Domangchin Yeoja

上映日期:2020-02-25(柏林电影节) / 2020-09-17(韩国)片长:77分钟

主演:金敏喜 徐永嬅 宋宣美 金玺碧 李银美 权海骁 申锡镐 河成国 

导演:洪常秀 / 

逃走的女人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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