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大部分地方，恐怕都不会有东亚国家人民刻在骨子里的那种“学而优则仕”的执念。在他们眼里，公务员可能只是一份工作；在我们眼里，公务员却是一种内卷。
卷到如今，当公务员的动机无非三种——求稳，求权，求理想。但吊诡的是，对大多数人来说三者只能选其一，能得其二的凤毛麟角，三全其美的绝无可能。尤其是心怀天下的理想一族，再才高八斗也经不住安稳的碾磨，再豪情万丈也逃不脱权势的漩涡。从撸袖子加油干的振奋、到感情深一口闷的惶惑、到办文办会的疲惫、再到坐吃等死的幻灭，是再正常不过的心理曲线。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向所有机关事业单位的朋友推荐《兹山鱼谱》这部电影，韩国百想艺术大赏获奖作品，豆瓣近两周口碑排行第一的影片。看完以后，你们可能会更透彻地理解这一份职业。
这不是一部靠戏剧性转折取胜的电影，因此我感觉剧透也无所谓，介意的可以不用看下去。
电影的时代背景是19世纪的朝鲜王朝，主人公丁若铨是当时的大学者，也在朝廷身居高位，却因为信奉天主教而被流放到一个小岛上。这样的身世遭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苏东坡。
看丁若铨如何为官处世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正派良善，但绝对不是刚正不阿；他满腹经纶，却闭口不谈治国韬略。我常以为做官的非忠即奸，他却坦荡荡地走出了一条中间道路。当丁家三兄弟因信奉异教而受审时，丁若铨两个弟弟都表示愿意为信仰献身，只有他毫不犹豫地背叛天主，翻脸比翻书还快。从他跟皇帝之间的对话来看，他其实并不喜欢做官，却又口口声声地说要“侍奉皇上”，连皇帝也评价他说“阿谀奉承张口就来”。
怎么看这个开头，我们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的奸猾小人。但是流放到了黑山岛上之后，他运用关系扶助弱小，向学徒耐心授业解惑，主动为接待他的农妇做家务，甚至还娶了农妇为妻。似乎摇身一变，他就成了一个平易朴实、不端架子的敦厚长者。
而且，从他跟徒弟张大昌的对话来看，他并非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之辈。他向徒弟透露过自己的理想：他想要一个没有贵贱、嫡庶、主奴、君臣的世道。
看上去似乎很分裂、很反常，但我却觉得他是少有的当官当明白了的人。他看穿了这个浑浊不堪、无法独善的官场世界，明白宫廷衙门里并没有理想主义的容身之所。与其碰得头破血流，还不如虚以委蛇、明哲保身，留得身家性命体察民情、钻研世务，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活出自己的滋味来。
所以他流放启程与弟弟分别时，本该凄凄惨惨戚戚，却露出了让弟弟不解的笑容。他说他要去岛上了，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激动。激动什么呢？我猜他激动的是，终于可以远离官场是非，到小岛上安安静静做学问了。
徒弟问他，他学问这么大，为何不写一些关于时事民政、经书礼法的书，而只是一门心思研究鱼类。他回答说，自己的想法和理念根本不容于当世，写出来只会自招其祸。写了也一定被删帖封号，胳膊又何必跟大腿较劲呢？
看看中国的君臣关系史，从夏桀的龙逄一直到慈禧的袁昶，触龙鳞触了几千年，触来触去触的都是自己的霉头，触不出一点点进步的可能。你想流血警醒世人，世人只会用来蘸馒头吃。留着有用之身，能站直的时候就站直，不能站直的时候就躺平，没必要把大好人生浪费在自欺欺人的“照汗青”想象里。
丁若铨做官做得明白，做学问更加通透。
当时朝鲜主流社会奉行的是鸭绿江那边传来的朱子礼学，科举制度都是照抄的作业，没钱还想当官的，必须考四书五经。在这样的背景下，丁氏兄弟皈依的天主教教义必然成为被统治者所不容的境外罪恶势力。
两个弟弟的宁死不屈固然值得敬佩，但我依然要说，他们被教义洗脑过度，洗得生锈了。这种不惜以身殉教的牺牲精神，跟陆秀夫负帝蹈海一样，是韮菜舍命陪劆刀的愚忠。这世上所有的知识、学问、道理，都是为了让自己看清世界、实现价值。但若有人要劝你为了某种真理献出生命，那这种真理八成已经沦为了权势手中的武器，他们只是在为攻城略地招募炮灰而已。
丁若铨还跟徒弟说，东方的礼学和西方的科学不是敌人，完全可以兼收并蓄。
近些年来我看到的国人怪现象，是一部分人死命排斥西方文化，用洋货、说洋文、过洋节都成了数典忘祖的罪人；另一部分人把中国所有的问题都归罪于传统文化，把儒家学说视为万恶之源，甚至把汉字也看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其实几千年后翻一下《论语》《孟子》，其中依然有许多发人深省的至理名言，怎么也看不出密密麻麻“吃人”的字眼。跟其他所有圣人哲人的语录段子一样，只有入了统治者法眼，才会脱胎为维护体制、压迫异端的帮凶。抵制儒学的人，其实和抵制圣诞一样，脑子被意识形态斗争搞僵掉了，看到他们被各种节奏带得团团转也并不奇怪。
后来当徒弟说要去考科举的时候，丁若铨生气地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老是想着要靠知识出人头地，礼学才会堕落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公务员一到了某个位置，就会身不由己地卷入权力斗争，意识形态就不得不选边站，就很难顾及学问的本来意义了。就像是那些在文山会海里挣扎的博士生、硕士生，哪里还有余暇将才学付诸实践？
读书是为了致用，而不是为了陷入互相踩踏倾轧、争当人上人的内卷循环。正因为丁若铨把读书的目的定位得如此清晰，他才能够顺畅地把东西交汇，坦然地让左右逢源。这样包容超脱的状态，恐怕是如今互联网上水火不容的价值观洁癖者很难理解的。
观看这部影片最奇妙的一幕，是下面这幅截图括号里的文字，那是字幕译者给原句附加的说明。言下似乎是面向洁癖者一句免责声明：别举报我，这不是我的本意。有人说这是这个时代的黑色幽默。但如果对照一下丁若铨“躺平当官、站直读书”的处世态度，这种“防火防盗防敏感”的求生欲，可能也是一种活学活用的致敬吧。
